欧盟“战略自主”并不是一个内涵清晰的概念。2016年欧盟发布全球战略后，“战略自主”频繁出现在欧盟和法德官方文件中，其核心内涵是欧盟作为一个整体要保持内政外交的独立性，强调只有保持“战略自主”，欧洲才可能继续在国际舞台上发挥独特的“领导作用”。显然，要达到这种目标，欧洲必须一体化。

法德合作历来被称为欧洲一体化的发动机，应该也是欧盟“战略自主”的重要基石。现在，这个发动机面临三方面变数：一是默克尔时代即将结束，无论谁继任，德国的国际影响力在一定时间内都会有所下降；那么，欧盟战略自主会不会因为由“默克龙”倡导转化为马克龙单打独斗而进一步流于空谈？二是欧洲经济持续受新冠疫情的影响，在中国、美国和欧盟这世界三大主要经济体中，欧盟经济状况是最差的一个。从趋势上看，未来一段时间也不容乐观。那么，经济实力加速下降的欧洲还有能力坚持“战略自主”吗？三是拜登出任总统后，美国立即对欧洲放低了身段，摆出重建“跨大西洋联盟”的姿态，多数欧洲领导人对此欢欣鼓舞。那么，未来欧盟还会坚持“战略自主”吗？欧盟是多极化世界中重要的一极，其“战略自主”的未来对世界格局走势走向具有重要影响，对中欧关系的未来发展也至关重要。我认为，“欧盟战略自主”受目前变数的影响不大，欧洲仍是多极化世界的重要一极。

一是“后默克尔时代”的“欧盟战略自主”不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这是因为，“欧盟战略自主”是欧盟的战略倾向，它贯穿于欧盟的所有政策领域，但又不是一个具体的政策领域。与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CFSP）、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CSDP）相比，“战略自主”不是欧盟的政策，而是欧盟的政策取向。因此，领导人更替最多只能在实践层面上对其“强度”有所影响，不可能将这种原则完全放弃。因此，现在大家关心的应该是“后默克尔时代”的“欧盟战略自主”会不会更弱，会弱到什么程度。我认为应该也不会更弱，因为“欧盟战略自主”最积极的推动者始终是法国，默克尔作为德国领导人发挥的作用是在这方面比较支持法国，其继任者即使支持的力度没有她那么大，但应该不会明确不支持。因为这会弱化法德合作而影响欧洲一体化，是不符合德国国家利益的。

从历史上看，德国和法国在“欧盟战略自主”中发挥的作用始终是不同的，这是由两国的特质决定的。我们知道，战后欧洲一体化从法德和解开始，但法国和德国对一体化的诉求却有很大差别：相比而言，法国对欧洲一体化的诉求更多的是偏政治的，其中就包括推动欧洲在世界舞台上发挥独立作用，而德国作为战败国不得不把政治目标先放在成为“正常国家”方面，对一体化的期待总体来说是比较偏经济的。相较而言，法国更希望保持对于美国的独立性，这点在欧洲所有的国家中应该说是最突出的。战后德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第二帝国以后普鲁士文化为基础的德国变成以巴伐利亚文化为基础的新的德国，可以说从基因层面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是长期性的，不会因为领导人更替而发生质的变化。

二是欧洲经济趋弱也不会消解欧盟强化“战略自主”意愿。这是因为，欧洲经济趋弱是世界经济格局变化的结果。欧洲只有获取新的竞争优势，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经济上的颓势。冯德莱恩委员会把“绿色经济”“数字经济”、产业链调整作为重点，目的正在于此。由于新冠疫情的影响，这些政策显现绩效需要更长的时间。但从方向上看，欧洲恐怕也没有更好的对策。在这个层面上，法德合作起着基石的作用。它们不仅积极贯彻欧盟的战略，而且这些战略在很大程度上本来就是自己的内部政策外化到欧盟层面。经过70年的一体化，法德经济已经高度一体化，在理念、制度和政策上高度一致，领导人更替应该不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三是拜登上台后美国对欧洲放低姿态并不能改变欧美盟友关系疏离的趋势。最近，美国在阿富汗撤军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自私自利和单边主义足以令欧洲寒心，也更加认识到拜登与特朗普在“美国优先”上其实差别不大。西班牙皇家埃尔卡诺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安德烈斯·奥尔特加撰文称：“北约需要更现实地思考自身的未来，尤其在许多欧洲领导人对华盛顿产生信任危机的情况下。让欧洲产生疑虑的因素首先是特朗普，现在则是从阿富汗撤军的方式……这是一场政治和社会层面的失败，而不只是军事失败。”美国对欧洲放低姿态，不是削弱了法德合作强化对美“战略自主”的必要性，而是增强了其可能性。

这是因为，法德在对美战略自主程度上其实是不一样的。法国自戴高乐以来就强调外交上的独立性，战后德国不仅在军事上依赖美国保护、政治上恪守美国倡导的自由主义价值观，而且在经济上对美国的依赖性也更强。但是，法德都希望在多边主义框架中与美国平等合作，不甘于在任何意义上成为美国的附庸。与特朗普相比，拜登口头上更支持多边主义。但是，美国这个国家显然不可能像欧洲那么喜欢多边主义，更不可能真正地在多边主义机制中与欧洲中小国家平等相处。拜登上台后，马克龙在对美国搞独立上的调门降低了很多，对美政策与德国越来越接近。但是，如果欧洲要想维护自己的利益，就不能完全倒向美国，不仅因为美国靠不住，而且双方在多边主义和单边主义上的矛盾是无法超越的。因此，如果欧洲想在“大西洋联盟”中成为美国平等的伙伴，就必须强化以法德合作为基础的“战略自主”。

新冠疫情背景下，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的世界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拜登上台、默克尔下台都会对对这个变化的过程产生影响，但是不会改变变化的方向。欧洲一体化是世界多极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法国、德国和其他欧洲国家来说都是关乎国运的大事，即使再困难也要走下去，否则会更困难。从这个层面看，强化欧洲的“战略自主”是欧洲一体化的重要目标，作为一种战略取向不会发生根本改变。

作者简介：田德文，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中国欧洲学会常务理事。

文章来源：本文为作者在“中国欧洲学会2021年年会”上的发言，转载自中国欧洲学会官网，已获得作者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