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杰:乌克兰距离加入北约目标渐行渐远
地处东西欧地缘政治冲突带、有“欧洲之门”之称的乌克兰是否会加入北约,是重大的战略问题,关系到乌克兰危机和平进程的走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决定美欧俄战略博弈、欧洲安全乃至国际安全秩序的前途。8月底至9月初,俄罗斯总统普京在上海合作组织天津峰会、俄罗斯东方经济论坛等场合接连重申,“乌克兰寻求加入北约是当前危机的根本原因”,“乌克兰要想获得长久和平,必须先解决北约东扩问题”,“北约部队如果出现在乌克兰,将成为俄罗斯军队的合法打击目标”。
2025年8月22日,北约秘书长吕特访问乌克兰,在基辅与乌总统泽连斯基会晤并举行联合新闻发布会。
热议不断的“老问题”
早在1994年,乌克兰就加入了“北约和平伙伴关系”框架,又于1997年与北约签署《特殊伙伴关系宪章》。2002年,乌克兰时任总统库其马首次将加入北约作为国家战略目标加以宣示。同年,乌克兰和北约共同制定并通过《乌克兰—北约行动计划》。2004年乌克兰“橙色革命”后,从尤先科政府开始,加入北约成为历届乌政府最为重要的外交战略目标之一。为此,乌克兰先后于2005年和2008年举行两次“入约”公投,但均未获通过。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爆发,俄乌关系、俄西方关系陷入对峙状态,乌政府于2019年将加入北约和欧盟作为国家基本方针写入宪法,为俄乌关系进一步交恶和冲突最终爆发埋下伏笔。
2022年乌克兰危机全面爆发后,欧洲安全形势的剧烈变化增加了乌克兰对北约的地缘战略价值,北约“援乌抗俄”战略总方针的确立以及北约—乌克兰政治军事联系的强化从表面上构成乌克兰可资利用的最佳“入约”契机,遏制俄罗斯“扩张”和应对日益激烈的大国战略竞争亦成为北约的优先事项。北约需要乌作为与俄对抗的“前线国家”发挥作用,同时深知俄根本不会接受乌克兰被并入北约势力范围的前景,因此通过语义模糊、引人联想的外交辞令,以“打擦边球”的方式暗示乌未来“入约”有望,却又不做任何明确承诺,以此“激励”乌坚持对俄作战,避免其因“战争疲劳”和压力而选择单方面对俄妥协。北约2022年马德里峰会和2023年维尔纽斯峰会都将“援乌抗俄到底”写入公报,2024年华盛顿峰会更进一步,在公报中明确宣示“乌克兰的未来在北约”,开始以北约—乌克兰理事会为桥梁,逐步助乌达到“入约”条件。此外,乌克兰危机促使北约启动快轨程序完成“北扩”战略工程,将北欧中立国芬兰、瑞典吸纳为新成员,这对乌克兰来说构成莫大鼓舞。
乌克兰的“北约情结”
从地理上看,乌处在美国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提出的所谓“文明断层线”上,其东部地区作为东斯拉夫文明的发祥地,居民结构以信奉东正教、讲俄语、身份认同与民族情感更倾向于俄罗斯的人为主;西部地区由于历史上曾分别被波兰、立陶宛、奥匈帝国统治,绝大部分民众信奉东仪天主教,讲乌克兰语,民族主义情绪强,对西方认同度高。
冷战结束后,乌克兰国内政治社会生态深受“颜色革命”影响,西方宣传的民主、自由等“普适价值”对其民众尤其是青年群体产生巨大影响,加之20世纪90年代北约“东扩”启动后,波兰、捷克、波罗的海三国等原苏东国家陆续加入北约和欧盟,不仅获得了集体安全保障承诺,还借助西方资本和技术实现了经济发展,这与俄罗斯及部分原苏联空间国家一度经济增长疲软的状况形成鲜明对比,所产生的“灯塔效应”也对乌政府和民众产生了难以抵挡的吸引力。
2004年“橙色革命”以来,乌克兰政府与西方互动的加深引起俄警觉,俄乌关系在不断爆发的外交摩擦中日渐紧张。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爆发后,如何应对俄大兵压境带来的巨大军事压力成为乌政府头号棘手难题,2022年的事态则根本性地恶化了乌克兰的国家安全环境。乌领导层和相当多的民众相信,乌自我保护能力不足、战略资源缺乏,如能加入北约,将自身安全融入欧洲—大西洋集体安全体系,就可以获得制度化的安全保护承诺,对俄形成有力威慑和遏制,从而一劳永逸地解决长期困扰乌的地缘政治难题。
泽连斯基政府从未放松抓住乌克兰危机带来的“历史机遇”争取加入北约的努力,即使不能得其名分,也至少为乌克兰获得长期、制度化的安全保障。泽连斯基政府一方面积极与北约“大脑”美国沟通协调,在特朗普二次执政、美对乌和对俄政策发生巨变的情况下,多次提出“以辞去总统职务换取美国对乌克兰加入北约承诺”的方案;另一方面竭力寻求英国、法国等其他北约成员国支持,通过签署双边安全协议与它们建立更紧密的政治、经济、军事联系。泽连斯基意识到眼下直接“入约”困难重重,于是在今年2月提出“新北约”构想,作为乌暂时无法加入北约的“缓兵之计”,即由美欧向乌提供军事装备和资金,助乌提升军事能力和扩大武装部队规模,在乌克兰东部、波罗的海国家东部以及芬兰东部边境建立起一条“新的安全线”。然而,泽连斯基政府的这些政治信号均未得到积极回应,可以说是归于失败,特朗普和北约秘书长吕特在不同场合都否认了乌通过谈判加入北约的可能性。
“入约”目标日益不现实
尽管泽连斯基政府始终没有放弃努力,但从当前国际形势判断,乌克兰与北约之间的距离渐行渐远,“入约”前景极为黯淡。
美国政府的意见对于乌能否成功加入北约具有决定性的作用,无论是拜登政府还是特朗普政府,显然都没有支持乌克兰加入北约的意愿。拜登政府更多是将乌当作遏制俄向西战略推进的地缘政治工具,在乌“入约”问题上以口惠而实不至的模糊话语和象征性大于实质意义的政策协调行动,引诱乌坚持对俄作战。特朗普政府则完全撕下包装,以一种纯粹实用主义和交易主义的眼光对待乌“入约”问题。在特朗普政府看来,乌克兰之于美国的战略价值远小于俄罗斯。在美国积极寻求通过美俄双边接触解决乌克兰危机的大背景下,乌克兰在“入约”问题上的任何进展都会激起俄罗斯的愤怒,严重干扰美国的政策算计,这也是特朗普多次打压泽连斯基、警告其放弃“入约”幻想的根本原因。简言之,美国从未真心实意地帮助乌克兰加入北约,乌政府不仅会错了美国的意,也被自己的幻觉所支配。
北约内部的欧洲国家实际上也是乌“入约”的重要障碍。北约重大事项奉行“全体一致”决策原则,尽管为数不少的欧洲成员国曾公开表态支持乌克兰加入北约,但是这些支持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一是欧洲国家内部意见原本就存在分歧,乌克兰“入约”缺少法国、德国为代表的欧洲大国支持。目前支持乌“入约”的国家主要是波兰,波罗的海三国,以及芬兰、瑞典这两个北欧新成员,它们在北约内部话语权相对有限。德国、匈牙利、斯洛伐克三国反对态度较为强烈,而法国、西班牙等国家则采取谨慎观望态度。英国在北约内部拥有仅次于美国的话语权,虽然斯塔默首相在特朗普政府对泽连斯基翻脸后向其说出“乌克兰加入北约的进程不可逆转”这样的话加以安慰,但这种“空头支票”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乌克兰眼下的“入约”困境,加之英美之间稳定的政策协同性,英国政府很难强推乌克兰“入约”。二是一些欧洲国家担心乌克兰“入约”会将北约拖进与俄罗斯的直接军事对抗甚至正面冲突,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就曾强硬指出,乌克兰加入北约无异于点燃火药桶,甚至可能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三是标榜西方“普适价值”的欧洲国家长期以有色眼镜看待原苏东阵营国家,欧洲舆论场上长期存在乌克兰“民主建设不完善”“威权主义”等意识形态攻讦,这样的认知也将极大限制北约对乌克兰的接纳,抱守制度优越感的欧洲成员国不会接受一个“未经彻底改造”的乌克兰。
需要看到,北约暂时不愿接纳乌克兰为新成员,并不意味着将放弃继续利用乌对俄进行“极限施压”。9月中旬俄军无人机进入波兰领空事件发生后,波兰政府作出激烈反应,援引《北大西洋公约》第四条和第五条,要求北约对波兰国土安全提供保护。9月12日吕特宣布,北约将启动代号为“东部哨兵”的军事行动,加强联盟在欧洲东翼的威慑与防御态势。对此,俄政府宣布暂停俄乌和谈进程以示惩戒,并且继续派出无人机突入北约领空进行压力测试。从战略逻辑看,北约担心乌克兰对俄战斗意志因“入约”无望而减弱,转而寻求与俄通过双边会谈结束危机,因而以高调的军事姿态安抚乌方焦虑情绪,也借启动“东部哨兵”行动向俄释放有可能直接下场的模糊信号以示威慑。然而,乌克兰危机凝聚起的北约“战时团结”正在瓦解,成员国在集体决策中各怀鬼胎、相互掣肘,无论是俄罗斯还是乌克兰均只会按照自己的最优先战略利益行事。对实际已同乌克兰走上两条道的北约而言,试图继续掌控乌克兰危机走向,恐怕是一厢情愿。
作者简介:徐若杰,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副研究员。
文章来源:《世界知识》2025年第20期。已获得作者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