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网专访南京审计学院中国-匈牙利学术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高志虎

    问:你的博士论文是“英国对欧洲货币一体化政策研究(1970-1990)”。首先请您简单地说说英国历届政府对欧洲货币一体化进程持什么立场?

    答:我的博士论文重点研究了1970-1990年间三位英国首相的欧洲货币一体化政策,他们的政策各自具有较为鲜明的特色,即希思的“亲欧”,撒切尔的“疑欧”和介于两者之间卡拉汉的不温不火,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英国人对欧洲一体化的三种典型态度。

    在希思执政时期的1972年,欧洲货币一体化运动正式启航,相关国家建立了“蛇行于洞”汇率机制,缩小了彼此之间的汇率波动幅度。希思决定让英国加入其中,因为希思是一位具有强烈亲欧思想的首相,而此时英国刚刚签署了加入共同体的协议,加入机制正可向其他国家展示英国融入欧洲的决心。但此一时期英国的经济社会形势复杂,投机资本在六月间展开了对英镑的投机活动,造成英国损失了大量外汇储备,因此希思政府不得不决定退出“蛇形机制”,让英镑自由浮动。其后,“蛇形机制”参与国货币对美元的中心汇率也不断遭受冲击,而美国却不愿为捍卫美元币值稳定采取实质性行动,1973年初,忍无可忍的共同体国家酝酿让其货币对美元联合浮动,在德国表示愿意在储备集中问题上付出大的代价后,希思有意参加“联合浮动”,但无奈德国的立场后来出现了严重的倒退,希思只得作罢。希思对这一结果深感不快,这对他来说颇有点壮志难酬的意味。

    欧洲货币一体化建设在1970年代中期几乎陷入停滞状态,这一状况在1978年出现了转机。当时德法两国提出了建立欧洲货币体系的倡议,卡拉汉首相觉得德法倡议的本质是要以英镑升值为代价来抑制马克币值的过快上涨,这无疑将削弱英国产品的竞争力。在后续谈判过程中,卡拉汉又发现新机制并没有对既有机制进行大的改进,英国加入其中得到的经济回报并不丰厚,反而可能付出较大的代价。而此时卡拉汉政府的执政地位已经不太稳固,欧洲问题对工党来说也是一个敏感议题,因此英国最后虽与新体系建立了某种联系,但却没有加入其核心机制——汇率机制,这种做法可谓是实用主义挂帅,得过且过。

    这样,1979年撒切尔上台后,便面临着要不要加入欧洲汇率机制的问题。虽然财政部的官员们逐渐对欧洲汇率机制产生了兴趣,但撒切尔不为所动,她长期反对英国加入汇率机制。在她看来,英国留在汇率机制之外,并没有为此付出什么经济代价,加入其中反而会丧失一定的货币政策自主权,这有可能对英国经济发展带来负面影响。1980年代末随着经货联盟(单一货币)议题的重新提出,撒切尔在汇率机制问题上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因为很多官员认为只有加入后者,才能增加英国在前一议题上的影响力。1990年10月,撒切尔终于同意让英国加入汇率机制,这主要却是出于保守党和内阁团结的政治考量,因为此时撒切尔已无力再次否决财相和外相的联合建议。然而,在经货联盟(单一货币)问题上撒切尔仍采取了孤注一掷的反对态度,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内阁的分裂和首相本人的下台。

    问:在欧洲货币一体化进程中,作为欧洲大国之一的英国却并未发挥主导作用。或者说,英国与欧洲货币一体化运动保持了一种若即若离、离大于即的关系。为什么?

    答:1970-1990年间英国的欧洲货币一体化政策虽时有变动,但仍具有很大的一致性和连贯性。整体上看,英国与欧洲货币一体化运动保持了一种若即若离、离大于即的关系,这主要是由参与这一运动对英国的经济影响所决定的。因为德国是欧洲货币事务的主导国,英国要完全融入欧洲货币一体化进程,其经济发展模式和周期就必须跟德国保持一致,否则它就会面临困难的局面,付出很大的代价,而英国没有为此做好准备。英国的欧洲货币一体化政策,可以看做是在欧洲处于特殊地位的英国,应对经济全球化和区域一体化的表现方式之一。这种方式具有很大的实用主义特征,它一方面想使英国对欧共体的发展方向产生较大影响,另一方面又力求在核心、敏感领域保持自主地位,这两方面的考虑有时难免会使英国陷于自相矛盾的境地。

    问:美国帮助欧洲国家于1950年建立了支付同盟。而现在我们却经常听到以下观点: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目的是要打垮欧元;欧洲债务危机是美国一手炮制的,目的也是为了击败欧元;美国导演的目前的乌克兰危机的目的,也是为了粉碎欧元。你如何看待这些观点?

    答:美国在1950年帮助欧洲国家建立了支付同盟,当时,美国经济处于如日中天的地位,而西欧经济尚处于恢复期,建立支付同盟这一多边支付体系可以帮助西欧国家克服美元荒,突破双边贸易和支付协议的束缚,促进西欧经济的恢复和发展,这样既可以提升欧美在和苏东集团对抗时的地位,也可以减轻美国自身的援助负担。

    到了1950年代末,欧洲支付同盟多数成员国的货币实现了自由兑换,支付同盟自行解散,布雷顿森林体系正式投入运营。但是这个体系存在着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特里芬困境,其外在的表现就是1960年代不断上演的美元危机。美元危机给欧共体的共同市场建设和共同农业政策的运行都带来了挑战,而美国却利用美元的霸权地位希望更多地由欧共体和日本等国承担稳定国际货币体系的成本,这自然引起欧共体国家的不满,它们希望通过货币一体化的方式来为加强欧洲在国币货币事务中的发言权,从这个意义上说,欧洲货币一体化运动有针对美元霸权的意味,但显然它的最大着眼点还是促进欧共体内部的经济一体化进程。不过,欧洲货币一体化运动确实引起了美国的一些担忧,1973年在欧共体国家酝酿其货币对美元联合浮动时,尼克松政府就表达了严重关切之意。由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和财政部长舒尔茨起草并以尼克松名义发给希思的的信件坦率地指出,美国虽然支持欧洲一体化,但前提是这种一体化对大西洋关系有利。欧洲不与美国事先磋商,便在与美国利益高度相关的货币问题上做出决定,让美国面对既成事实,这将开启一个恶劣的先例,对美国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尼克松在致基辛格的一份备忘录中也就此评论道,不管是从经济还是政治角度看,未来欧洲一体化都将对美国的利益造成负面影响,……,美国必须采取有效的行动以免制造一个毁掉自己的怪物。在得到这份备忘录后,基辛格对欧共体“联合浮动”的态度变得更加负面,他认为对美国来说,欧共体国家货币最好都对美元单独浮动。后来他气急败坏地对财政部副部长威廉•西蒙说,“我们将创造一种环境,让联合浮动越难运作越好。”可见,美国一方面表示希望欧洲一体化建设能够取得进展,以解决基辛格所称的在和欧洲打交道时“不知道该跟谁通话”的问题,但当欧洲一体化建设可能危及美国自身利益的时候,美国就会变得高度警惕起来。

    不过,美国虽然有些担忧,甚至不怀好意,但欧洲货币一体化运动经过30年的发展,最终还是修成了正果,这说明欧洲货币一体化的发展状况主要还是取决于欧盟自身的政治意愿。说“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目的是要打垮欧元;欧债危机是美国一手炮制的,目的也是为了击败欧元;美国导演的目前的乌克兰危机的目的,也是为了粉碎欧元。”我觉得这就有点言过其实了。伊拉克战争、乌克兰危机爆发的关键原因跟欧元关系不大,欧债危机主要还是欧洲自身的发展问题。

    问:英国会通过2017年的全民公决退出欧盟吗?

    答:卡梅伦在2013年初时提出在2017年就是否留在欧盟进行全民公决的主张,主要还是出于党内团结和选举利益的考量。一方面,保守党内部疑欧的声音越来越强烈,保守党议员戴维•纳托尔曾在议会下院提出动议,要求在2013年5月前就英欧关系议题进行全民公决,虽然卡梅伦对此明确反对,但2011年10月24日表决时,仍有81名保守党议员投票支持了这一动议。另一方面,主张英国退出欧盟的英国独立党在英国政坛的崛起,也对卡梅伦领导的保守党带来了很大的震动。虽然卡梅伦希望通过与欧盟的重新谈判,达成对英国更为有利的条件,从而让英国留在欧盟,但谈判究竟能达成什么样的结果,难以逆料,而进行全民公决,无异于打开潘多拉的魔盒,结果就更难说了。很多学者认为英国短期内退出欧盟的风险不大,长期来看退出的风险会增大。我的看法则相反,在金融经济危机的大环境下,欧洲各国的民粹主义思想在抬头,英国也不例外,这对退出欧盟这种极端疑欧主义思想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2017年举行公决,英国退出欧盟的风险反而较大。而如果能够渡过这一“危险期”,经过充分的辩论,更多的英国人也许能够重新发现欧盟的价值,做出更加理性的抉择。

    问:在另一个极端,英国会放弃英镑而加入欧元区吗?为什么?

    答:从当前的情况看,英国在中短期内不可能加入欧元区。因为一方面欧元区还没有彻底走出危机,另一方面现在执政的卡梅伦首相疑欧色彩比较浓厚,他反对英国加入欧元区的立场非常坚定。2010年6月28日,在向议会下院报告出席八国峰会和二十国峰会的情况时,卡梅伦表示英国虽然支持欧元区克服危机的努力,但是“正如我以前所说的,我不认为我们应该加入。在我看来,我们永远不应该加入欧元区”。从远期发展趋势上看,如果欧元区能够真正克服危机,从体制机制上保证其长期平稳运行,而未来英国经济长期表现不佳,英国加入欧元区的可能性就会升高;相反,如果英国经济表现始终与欧元区国家不相上下,甚至优于后者,英国领导人就很难在加入欧元区的问题上进行政治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