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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外交转型进行时
作者:汪伦宇 | 文章来源:  https://pit.ifeng.com | 更新时间:2020-01-23 09:55:00
  

        【编者按】 

  1月19日,来自英、法、德、俄、土等12国领导人,以及来自欧盟、联合国、非洲联盟和阿拉伯联盟的高级代表齐聚德国柏林,举行了为期一天的利比亚问题峰会。《德国之声》评论称,这对于向来不爱“出风头”的德国而言是不寻常的一步。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也的确看到德国政治家陆续传达出德国要更多地参与国际事务的声音。

  德国总理默克尔近日在接受《金融时报》采访时表示,“美国对欧洲的专注度在下降——无论谁当总统都将如此。”对此,默克尔提出的解决办法是“我们欧洲人,尤其是德国人,需要承担起更多责任。”

  去年11月,默克尔“接班人”、德国防长、基民盟党主席卡伦鲍尔在慕尼黑演讲时也提出德国应“接受建构力量的角色”,“必须有所行动”。

  早在两德刚刚统一时,就有一批秉持现实主义理念的国际关系学者如米尔斯海默等断言,统一后强大的德国势必变得更进取,甚至产生地缘政治野心。然而,德国背负着在20世纪发动两场世界大战的历史“原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当代史没能为米尔斯海默们的判断留下清晰的注脚。

  如今,冷战后一路高奏凯歌“全球化”遭遇逆风,环视欧洲四邻,东地中海争端、叙利亚内战、伊朗局势骤然升温,无一不冲击着欧洲历经犹疑困惑而艰难绘成的战略蓝图。在全球舞台上,美欧龃龉不断,致使欧俄转圜遇阻,欧洲独立行动已成奢望,以至于有欧洲战略精英惊呼,昔时最强大可靠的盟友成了最危险的主权破坏者。

  外部危机激活了精密而庞大的德国政治机器,德国的政治精英们也开始犹豫、动摇,想要变得更加“有所作为”。而另一方面,他们也面临来自亲密盟友的激烈竞争。法国总统马克龙在提出外交理念方面无疑是个“快手”。自上台以来,他频频为欧洲敲响警钟,以欧盟改革者姿态自居。

  柏林的外交小圈子深感时不我待。然而,就如“转型艰难”四字可以概括当下的欧洲政治那样,若将视线聚焦于德国,不难发现其过去一年的内政外交脉络恰好展示出求变之难。当地区和国际环境的变化又一次给德国带来某种机遇时,德国准备好了吗?

  对年过五十的基民盟外交政策顾问克里斯蒂安·福尔奈克来说,没有哪座建筑比见证了整个二十世纪德国历史的联邦议会大厦更能牵动感情。

  福尔奈克大半个职业生涯都在这栋有着透明玻璃穹顶的房子中度过。它的前身纳粹德国帝国国会大厦在1945年被炸得只剩残垣断壁。用新技术重建之后,大厦的顶部用玻璃材料作为穹顶,游客站在楼顶向脚下望去,一眼可看尽整个议会大厅。大厅内的色调以蓝灰为主,陈设平常而低调,唯有正面墙上一只轮廓近乎圆形的灰色胖鹰抓人眼球。

  “原本有机会换上一只正常一点的(鹰)。”福尔奈克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解释说,“位于西德首都波恩的联邦议会曾使用这个大腹便便的胖鹰作为德国的标志,两德统一后,有很多人想用‘正常’的鹰来代替它,但议员们已经对胖鹰产生了感情,决定不再更换。”

  移步议会大厦的地下一层,还能看见两面刻满西里尔字母的墙壁。当年苏联红军攻占国会大厦后,不少红军战士在墙上刻下了大量文字留言。出于对纳粹侵略军在苏联境内暴行的义愤,一些士兵还在墙上留下了对德国的辱骂性言论。

  “但议员们常来这里,这一层楼就有很多办公室,大家平日里四处走动都会经过这两面墙壁。”福尔奈克说,“曾经有人提议把刻字抹去,不过议会没有采纳。”

  如福尔奈克所说,一众德国议员和政要常在附近走动,德国总理默克尔的议会办公室距离“留言墙”甚至仅十余米。日日眼见墙上针对德国民族和国家的不雅文字,政要们仿佛早已见怪不怪。“我知道在其他国家这很难让人理解,但保持如此低调是二战后德国政治文化的一部分,和平主义已深入骨髓。”福尔奈克说。

  无论是萌态可掬的胖鹰,还是政客们视而不见的留言墙,似乎都在提醒访客们如今的德国虽然强大,却不愿争当出头鸟,国家小心翼翼地看待民族自信,时刻警惕其变成某种自大情绪。

  然而,如今,德国的政治精英们正在犹豫、动摇。早在救助深陷债务危机的希腊时,柏林已显示出了强大的政治领导力。2015年百万难民的涌入则让德国百姓突然意识到,德国无法继续“闷声发财”,也不能对欧洲周边地区的危机置身事外。

  “大概从那时开始,德国政界逐渐调整了心态,在外交上有所作为成了某种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福尔奈克说。

  但是,德国想要在欧洲事务上“有所作为”并不容易。《金融时报》今年1月16日的一篇文章指出,欧洲已陷入深度割裂,各方难以就改革凝聚共识,就连德法这样的亲密盟友偶尔也会发生不和。更重要的问题是,德国自身是否准备好了?

  “德国必须有所行动” 

  近期,默克尔由于执政生涯尾声临近,正逐渐丧失对欧盟的政治领导力,同时,新一届欧委会换届于去年12月完成,马克龙得以“乘势”就欧盟-北约的前景作出一系列重磅表态。

  除了具有爆炸性的“北约脑死亡”言论,马克龙使用一票否决权,阻止了北马其顿和阿尔巴尼亚开启入(欧)盟谈判。同时,他公开倡导与俄罗斯缓和关系,仅仅在北约峰会后的几天,巴黎就接待了前来参加“诺曼底模式”会议的俄总统普京。美国《外交政策》杂志去年12月11日发文叹道,无论与美俄的关系如何变幻,法国事实上已成为特朗普和普京近年来访问次数最多的欧洲国家。而《金融时报》则指出,马克龙此举“激起了柏林方面的不快”。

  在那篇《经济学人》的专访中,虽然引爆争议的是“脑死亡”一词,但马克龙通篇谈论的主要是欧盟前途,而非北约积弊。《外交政策》文章甚至认为,与其说马克龙意欲“颠覆”北约,不如说他间接地表达了对盟友默克尔的不满:上台早期,他曾热切希望默克尔积极回应法国提出的欧盟结构性改革建议,例如欧元区一体化、加速各种欧洲联合防务计划等,柏林却一直保持沉默,近乎无视了他的提议。于是马克龙开始独自发力,不再照顾德国的想法。

  去年12月19日,彭博社发文分析称,将马克龙描述为“新戴高乐主义”并不能把握其政策脉络,实际上,他近来的一系列关于欧洲未来的表态背后隐藏着对德国“不作为”的深深不满。

  如今,在欧洲的安全与外交事务上,德国政治家一时间发现自己处在关键位置。问题在于,德国精英们这次将如何定位自身角色?柏林是否应该紧紧跟随马克龙急不可耐的一体化步调,还是表现出更多的自主性,提出明确的德国方案?

  现任德国驻卢森堡大使、曾长期担任德国联邦议会外交和安全事务顾问的海恩里希·克莱夫特博士不久前告诉澎湃新闻,德国感受到了紧迫性。

  “德国将在国际舞台上做得更多。无论是在欧盟内部还是在跨大西洋伙伴关系中,很多盟友都等着看到德国提出自己的方案。世界欢迎德国发挥更大作用。”克莱夫特博士认为。

  事实上,德国精英们近来在国际问题上也加大了声量。去年10月土耳其出兵北叙利亚后,包括默克尔“接班人”、德国防长、基民盟党主席卡伦鲍尔(下称AKK)在内的不少德国要员都积极表达德国立场,努力提出德国方案。

  去年11月7日,AKK在慕尼黑发表演讲,提出德国应“接受建构力量的角色”。作为一向高度重视德美跨大西洋关系的德国政治精英的一员,她罕见地公开指出,美国参与多边体系的意愿和能力正在减弱,在某些领域甚至成为国际规则“破坏者”,因此,“德国必须有所行动”。

  默克尔近日在接受《金融时报》采访时也表达了类似的想法。据《金融时报》16日刊出的报道,默克尔指出,德国现在对世界事务投入得更多:为结束乌克兰的战争所做的努力、在伊朗核协议中扮演的角色、承担越来越多的“外交乃至军事责任”。“未来可能会更多,但我们肯定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她说。

  对于本月底英国将脱离欧盟,默克尔认为这是一个“警醒”,欧盟必须通过自己的水平来做出回应,变得“有吸引力、创新力、创造力,变成一个适合开展研究和教育的地方”。

  而在面对一个自由派原则被丛林法则挤到一边、多边主义“从未像现在这样孤单”的世界,默克尔的解决方案是对德国的支柱欧洲加倍押注。

  “德国太小,无法靠自己施加地缘政治影响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利用单一市场的全部优势。”她说道。

  对于自特朗普上台后每况愈下的“跨大西洋关系”,默克尔则认为欧洲人,尤其是德国人“需要承担起更多责任”。

  默克尔的这一番对德国自身及欧洲事务的表态,与去年年底前后马克龙的言论,正相呼应。德国正在提出自己的方案吗?

  但在此之前,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在国内政治面临种种问题的情况下,德国即使提出了自己的方案,是否有能力将之付诸实施呢?

  “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 

  一年多以来,德国政治光谱变迁令人眼花缭乱。

  在2019年的几次地方选举中,大联盟政府的两根支柱——基民盟与社民党都发挥不佳,后者甚至在国内面临“灵魂拷问”,多家德国媒体开始讨论“社民党还有救吗”。去年11月底,该党领导层换血,新的领导骨干公开怀疑社民党是否还应留在大联盟内。同时,德国选择党和绿党却异军突起,几次选战中都有不俗表现。

  正值德国内政多事之秋,涉及到权力更迭的关键人事问题更为基民盟内部团结蒙上阴影,令人怀疑党派精英还能不能拿出精力应对德国的外交挑战。

  去年10月,基民盟在AKK的家乡萨尔州举行青年党员大会。AKK、经济部长阿尔特迈尔、欧洲人民党党团领袖韦伯、AKK的党内对手默兹等基民盟重量级人物纷纷到场。尽管各人心知人事问题才是重中之重,但所有人都不免对外交议题说上几句。

  AKK在演说中直接点名俄罗斯和土耳其,后者入侵叙利亚北部的军事行动尤其使她不满。“作为北约国家,土耳其理应与我们享有共同价值观。如果土耳其想要成为占领国(an occupation power),那么欧洲会告诉安卡拉这是不可能的。”AKK说完,台下掌声轰鸣。

  曾按照“领衔候选人”原则获得欧委会主席提名的韦伯更进一步,他将埃尔多安与最近给欧盟难堪的特朗普和约翰逊相提并论。“欧洲拒绝约翰逊、特朗普和埃尔多安的处事方法——他们总是把威胁作为工具。”韦伯说,“欧盟不接受任何敲诈勒索。”他还呼吁,德国可以用经济手段反击土耳其。让安卡拉意识到其“经济,包括外贸和投资,都高度依赖欧洲。”

  基青盟(基民盟的青年党组织)来自图林根州的年轻成员威尔汉姆告诉澎湃新闻,谈论德国乃至欧洲的外交挑战已成为基民盟高层的一种“时髦”,但这么做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人事问题显然最重要,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谈外交事务。我想,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唤起党内的危机意识。”他说。

  在党内纷争解决完以前,基民盟并没有精力真正顾及外交。实际上,AKK、默兹和多位其他基民盟大佬都在为党内的权力布局殚精竭虑,如何争取党内成员特别是年轻人的支持才是首要大事。

  澎湃新闻注意到,当德高望重的默兹登上讲台,几句场面话过后立即将话题引入众人关注的人事制度,此时全场屏息静听。

  在间接批评了AKK之后,他推动基青盟通过动议,希望改变基民盟党主席自动成为联邦总理候选人的制度。若此动议最终在基民盟层面被批准,下次联邦总理换届时基民盟将不得不重新推选总理候选人,AKK也就不能自动地从默克尔那里接过德国总理位置。

  对于默克尔“钦点”的接班人而言,AKK情势难言乐观。路透社去年11月3日援引一份民调称,目前大部分德国人更愿意将默兹视为基民盟的领导者,而不是处在默克尔阴影之下的AKK。默兹以31%的支持率明显压倒了AKK的19%。可就在一年以前,AKK在同一份民调中曾以33%的支持率领先默兹5个百分点。

  不过到了去年11月下旬莱比锡的基民盟党代会上,身后站着默克尔的AKK艰难破局成功,暂时重获党内支持。一年前她曾用鼓舞人心的演说取得党员信任,从幕后走向台前。在莱比锡,她再次以雄辩口才征服观众,默兹也暂时隐忍不发,没再提修改推选总理候选人制度的事。

  “AKK的背后毕竟是默克尔,不少德国人已经习惯了她的领导。我觉得人们近来有些低估她了。她没有直接站出来,不代表没有发挥作用。”长期跟踪基民盟动态的《法兰克福汇报》资深编辑弗兰克告诉澎湃新闻。

  “德国之声”等德媒在事后评论称,AKK的接班人之位暂告无虞,默兹等党内反对派短时间内将不会再次发难。

  “用一句中国话说,先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我想明年基民盟应该有更多精力想想德国的问题了。”曾去中国交流学习的威尔汉姆在莱比锡大会结束后告诉记者。

  德国“朝中有人好办事”? 

  虽然德国深陷内政泥潭,法国又越来越倾向于独自行事。但过去的两年多来,德法共同驱动的欧洲一体化在安全和防务领域还是取得了不少成果,似乎表明欧洲防务合作前途依然光明。

  资深安全和防务分析师丹尼尔·费欧特来自具有官方背景的欧盟安全研究所。他对澎湃新闻表示,截至目前,法德在这一波防务一体化中的合作还算融洽,不过,这绝不是说法德追求完全一致的一体化日程表,遑论外交政策。

  “欧洲防务基金和永久结构性合作进展顺利都离不开法德的积极推动。到目前为止,马克龙推崇的‘欧洲战略自主’或‘战略主权’概念与新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要把本届欧委会变成‘地缘政治委员会’ (a geopolitical EU Commission)的提法不谋而合。”费欧特表示,“然而,法德两国的战略文化相当不同,德国对出兵海外的谨小慎微即是明证。要磨合出一套欧盟共有的战略文化(a common European strategic culture)尚需相当时日。”

  在那一天到来以前,依然存在法德谁来主导的问题。获马克龙支持的德国人冯德莱恩去年12月正式接掌欧盟委员会,“朝中有人”似乎对于柏林来说是一大“利好”,此外,德国还将于今年7月成为欧盟理事会轮值主席国。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去年11月下旬刊文回顾称,冯德莱恩受到任命后,布鲁塞尔政策圈一度认为德国大大巩固了在欧盟内的话语权。

  然而,文章也分析称,作为欧盟(欧共体)五十多年来的首位德国籍掌门人,各方对她的普遍期待是“一碗水端平”,尤其是忠诚履行欧盟条约捍卫者的使命。

  “冯德莱恩在布鲁塞尔不一定能为德国争取到最大的发言权。相反,她必须尽可能地摆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公正姿态,否则难以服众。她正是这么做的。她所有的演说都传递出一个信息:一切为了欧洲。”弗兰克告诉澎湃新闻。

  冯德莱恩版的“欧洲第一”甚至引发了“自家人”基民盟的不安。基民盟在欧洲议会的代表团团长丹尼尔·卡斯帕里日前对媒体表示,冯德莱恩的首要任务是维持欧委会的团结、实现妥协,而非追求德国利益。德国人甚至将怀念之前没有她的时候,因为那时柏林在欧委会内有一个实打实的、能说得上话的委员。

  按照欧盟现行规则,欧委会由28名包括主席在内的委员组成,每个成员国分配一名。若德国人充当了欧委会主席,就不能再指派其他委员。在容克时期,德国在欧委会有一名分管预算事务的委员,手握实权。且当时的欧委会秘书长(非委员)马丁·泽尔迈尔来自波恩,是第一个出任该职的德国人,他被视作容克最得力的政策执行者和拥护者。但如今,强大阵容难以再现。

  必须保持公正的冯德莱恩即是德国在欧委会内的唯一代表,她将面临平衡多方利益的难题,在安全与外交政策领域尤其如此。曾长期担任美国驻波兰大使的斯蒂芬·穆尔教授告诉澎湃新闻,安全利益上法德等传统欧洲大国与东欧国家的分歧明显,例如德法都认为应该与俄罗斯的关系有所缓和,但柏林和巴黎不能低估东欧对俄罗斯“军事威胁”的警惕情绪。

  “法德的战略家们倾向于看统计数字,发现俄罗斯的防务开支比欧洲国家的国防预算总和低很多,然后得出俄罗斯不足为惧的结论。”穆尔表示,“但是千万不要低估了心理因素。在东欧不少国家,从政客到公众都认为俄罗斯带来了真实、不言而喻的安全挑战。”

  马克龙治下的法国跃跃欲试,而东欧国家所想所欲也与德国不同。德国前外长加布里埃尔日前对彭博社叹道,柏林总是对要求德国发挥领导力的声音说不,德国人总是害怕被别人当做“霸权”。

  “但实际上,与其担忧德国掌控欧洲,不如承认现在德国完全没有发挥任何领导力。”彭博社评论称,“或许到了让德国人来试一试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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