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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法国总统马克龙的欧洲主义思想
作者:田小慧 王朔 | 文章来源:http://www.cssn.cn | 更新时间:2020-06-18 16:35:00
  内容摘要:当前,欧洲正面临严峻的内外挑战,尤其是英国脱欧给一体化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在欧盟面临多重危机的背景下,法国总统马克龙疾呼欧洲团结,力图巩固法德轴心和重建欧洲主权,积极整合欧洲力量参与大国竞争,以实现法国乃至欧洲的再次复兴。马克龙的欧洲主义思想,具有极为鲜明的马氏特色,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法国乃至欧盟的内外政策选择,甚至会影响到世界政治权力格局的变化。从现实层面看,外界对马克龙欧洲主义的评价褒贬不一,其政策主张能否真正落实仍存在诸多不确定性因素。 
        关键词:法国;马克龙;欧洲主义 
        作者简介:田小慧,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王朔: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研究所副所长。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退欧背景下英国与欧盟的关系及其对中国的影响”(项目号:17JJDGJW013); 北京外国语大学校级一流学科建设重点项目“多重危机背景下欧盟发展的新态势与中欧关系研究”(项目号:YY19ZZA030)的资助; 
  2008年的金融海啸以及随后而来的欧元区主权债务危机给欧洲以沉重打击,至今影响犹存,而且从经济层面进一步向社会和政治层面渗透,加之周边地区传统和非传统安全热点问题接踵而至,欧洲在大国竞争中越来越深感无力。而此时,英国的率性脱欧,又使一体化遭遇前所未有的重大挫折。德国呈现经济衰退之像,“铁娘子”默克尔即将告别政坛,导致大联合政府政治稳定性堪忧;意大利和西班牙碍于内部诸多政治经济问题,也无力填补英国留下的空白。环顾欧洲大国,惟有法国总统马克龙,颇有政治雄心,立志要振兴法国和欧洲,俨然已成为当前一体化的实际领导者。在此背景下,马克龙的欧洲主义已并非只是法国一国的选择,而将在很大程度上左右欧盟的内外决策,尤其在当前国际政治经济格局加速重组的形势下,将具有更为深远的战略影响。马克龙的欧洲主义思想从何而来,具有怎样的内涵和外延,给欧洲带来何种影响?本文拟对这些问题进行分析研究,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寻欧洲一体化的发展前景。 
  一 
  2017年5月,马克龙当选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第8任总统,而此时的欧洲正面临法国国民阵线来势凶猛,英国深陷脱欧窘境,德国面临组阁难题,意大利民粹主义政党跃跃欲试,可谓处于经济、政治、社会多重危机叠加的阴霾之下。马克龙作为欧洲新生代政治家,将重振法国和欧洲视为己任,其获胜给正处艰难时刻的欧洲一体化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也因此被置于欧洲复兴的中心位置。法国和欧盟所面临的与日俱增的内外挑战为马克龙登高疾呼、代言欧洲提供了客观条件。 
  首先,欧洲建设是马克龙“法国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上台之前,马克龙出版了自传《变革》,其中明确阐述了个人的政治理想,即实现法兰西的再次伟大。马克龙作为政治素人,以不到40岁的年纪,能够在一向以论资排辈和讲政治站队的法国政坛脱颖而出,带领新成立的共和国前进党上台执政,其重要原因就在于法国民众已对国内政治和社会现实极为不满,渴望寻求改变,而法国传统的左右两大政党应对危机的举措收效甚微,颇令人失望。自2009年欧债危机以来,法国经济疲软,复苏乏力,失业率一直高于8%,2012-2016年间甚至高于10%。而养老金占法国政府的财政开支却高居不下,2012-2017年间占国内生产总值13.8%,仅次于希腊和意大利。法国被冠以“欧元区定时炸弹”和“欧洲病夫”之名。 
  因此,马克龙打着改革的旗号上台,改革注定是其使命,同时改革也将决定他个人的政治前途。他深知,已深度融入欧洲的法国要实现复兴,必须根植于欧盟的整体环境。在马克龙看来,法国国内改革是根本,欧盟建设是平台。欧盟建设是法国国内改革的重要支撑。同时,成功的国内改革也是增强马克龙在欧盟号召力的重要条件。另一方面,作为中等强国,法国若要实现其大国梦,也必须依托于欧洲。欧盟是实现法国大国梦想并放大其权力地位的不可或缺的平台。因此,国内改革、欧洲建设和大国梦想三位一体,相互依托,而欧盟是其重要的中间环节。在现实层面,马克龙上台不久国内就频发政治危机,因“空饷门”事件致使1/4内阁阁员解职,法国三军参谋长辞职风波以及反对为第一夫人立法的浪潮,导致马克龙的民调支持率不断下跌,此后“黄马甲”运动又接踵而至。为了缓解政府债务问题,马克龙试图通过减少政府开支来对法国退休制度进行彻底改革。但这一改革方案不仅遭到法国三大工会组织的联合抵制,引发了自1995年法国民众抗议朱佩改革以来最大规模的罢工运动,而且也遭到了来自社会党、国民联盟和不屈法国党等的强烈反对。国民联盟领导人玛莲娜?勒庞甚至号召民众要通过全民公投的方式来反对这一改革。简言之,上述来自欧盟层面和国内改革的双向压力,是促使马克龙进一步强化欧洲政策的重要背景。 
  其次,欧洲一体化正遭遇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自2016年6月英国公投决定脱欧以来,经过长达三年半的国内政治博弈和欧盟层面的谈判,英国最终于2020年1月31日离开欧盟。但英欧双方仍需为下一步关系协定的缔结进行磋商,年底前能否达成妥协尚未可知,因此仍存在“无协议脱欧”的可能性,给英国、欧盟乃至世界经济带来极大的不确定性。毋庸置疑,英国脱欧可谓欧盟的重大损失。作为欧盟三驾马车之一、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和欧洲核大国,英国是欧盟内部权力结构中重要的一支平衡力量。另一方面,欧洲一体化自二战后至今的发展历程,虽偶遇坎坷,却高歌猛进,以超国家联合的形式解决了近代以来欧洲战争频发的历史性难题,被誉为“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尝试”,而欧盟也一直以区域一体化的“成功榜样”自居,并作为一支重要的“规制性权力”在全球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然而,毫无疑问,英国脱欧打破了欧盟的这一神话。即便是欧洲人自己,也对一体化的信心大减,欧盟的软硬实力均遭受重大冲击。而更为严重的是,欧盟成员国的离心力也进一步滋生。事实上,欧债危机已促使欧盟内部的东西矛盾、南北矛盾进一步凸显,欧洲一体化几十年所遗留下来的顽疾和隐患,在外部危机的刺激下频频发酵,并集中体现为反全球化、反一体化、反贸易自由化的民粹主义不断飙升,使整个欧洲弥漫着悲观的情绪。可以说,英国脱欧既是欧盟内部民粹主义势力抬头的结果,同时也反作用于欧盟并进一步刺激了其他成员国内的民粹主义情绪。在社会层面,欧洲民众对欧盟缺乏信任感,欧盟成员国也已俨然是人人为己、各自为政。但矛盾在于,无论是欧洲经济复苏,抑或欧洲难民问题的解决,都绝非单个成员国能够完成的,必须依靠欧盟整合的力量。因此,倘若任由民粹主义情绪泛滥,那么欧盟将面临解体的危险,欧洲一体化将很可能半途而废,欧洲甚至可能重回中小国家林立的混乱局面。 
  对此,马克龙有着较为清醒的认识。因此在2019年欧洲议会选举前他专门发表“告欧洲同胞书”,其直接目的就是应对英国脱欧、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崛起引发普遍的“疑欧”情绪,确保欧洲议会选举不会偏离轨道。而事实上,这一时期欧洲民粹主义政党的群体性崛起的确不容小觑。法国国民联盟和德国选择党已成为脸书上最受关注的两大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2018年6月,意大利“五星运动”和联盟党一度组建起欧洲首个民粹主义政府,时任副总理、联盟党领导人萨尔维尼多次表示要建立“意大利-波兰轴心”与“法德轴心”相抗衡,并有意联合其他民粹主义政党,在新一届欧洲议会组建规模更大的右翼民粹主义党团。马克龙对于欧洲极右翼政党的抬头一直保持警惕,经过法国大选中与国民联盟的对垒后,他又格外警惕民粹主义在欧洲议会影响力的提高。此外,马克龙有意避开法德之间存在分歧的欧元区经济改革问题,以及令中东欧各国普遍不满的“多速欧洲”的主张,其目的也在于最大程度上汇聚共识,保证欧洲团结。 
  再次,国际政治经济格局正经历快速变化。当前欧洲面临的外部环境日益严峻,也使得马克龙的危机意识进一步增强。这一外部环境的变化主要表现在三方面。一是西方霸权正逐步走向衰落和分化。马克龙认为,由于美国近年来在中东等地区冲突中的战略错误,使得西方阵营的内部团结已不复存在。欧美在人道主义标准、社会平等、气候问题等方面存在明显分歧。同时,西方还面对来自中国、俄罗斯和印度等新兴国家的挑战。二是当今世界面临着由局部战争、规则失效、信息技术革命以及生态环境恶化所引发的诸多风险。马克龙提出,冷战以来签署的军控条约正被不断抛弃,各国重启军备竞赛,同时世界也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市场经济危机。“过度金融化”导致财富分配不平等,现有的经济和政治秩序遭受质疑。而以大数据互联网、社交媒体、人工智能为代表的信息技术迅猛发展,创造了需要重新审视和制定规则的空间。此外,全球变暖、生物灭绝等问题的不断加速将引发真正的地缘政治危机。三是世界将走向“两极化”。马克龙认为,随着西方文明从“高光时刻”走向暗淡,世界将围绕美中“两极”进行重构。在此背景下,欧洲必须在“两极”之间做出选择,必须勇于改革,采取“勇敢甚至冒险的政治策略”。他指出,只有法国能够从欧洲战略和国际政治的高度去考虑欧洲的存亡问题,改变欧洲渐被“两极”吞噬的历史趋势,重塑欧洲文明。 
  二 
  面对法国和欧盟面临的内外挑战,上台伊始,马克龙即开始积极推行一系列雄心勃勃的欧洲复兴计划,主要表现为在不同场合多次阐释欧洲主义的政策主张,特别是“巴黎索邦大学演讲”、“告欧洲同胞书”和“2019年度驻外外交使节会议演讲”等数次重要讲话,基本确定了其欧洲主义导向的外交政策的内涵与外延。 
  首先,强调重塑欧洲团结尤其是法德合作的重要性。正如法国前总统萨科齐所言,“没有了法国的德国令人生畏;没有了德国的法国无人畏惧。”事实上,法德关系一直是推动欧洲一体化的主线,两国间的历史恩怨与纠葛不仅涉及战争与和平,也直接影响着欧洲经济与社会发展。2017年9月,上任仅四个月,马克龙就在巴黎索邦大学发表题为《欧洲倡议:一个主权、统一、民主的欧洲》的演讲,正式提出重建欧洲的政策主张,并指明了其欧洲政策的四大基本方向:深化法德合作、加强欧盟防务、深化欧元区经济改革、增强欧盟在生态和数字科技方面的国际引领作用。而其中的首要政策就是重启法德合作,并将其视为欧盟轴心。正如马克龙所言,以《爱丽舍条约》精神为基础的“法德核心”一直是欧盟的源动力,是推动欧洲防务建设和经济复兴的重要前提,应发挥推动一体化的引领作用。2018年11月,作为18年来首次在德国联邦议会发表演讲的法国领导人,马克龙指出,“欧洲及其内部的法德两国有责任防止世界滑向混乱,并且带领世界走上和平的道路”,激励德国与法国一道开启建设欧洲的“新阶段”。同时,他也指出,欧盟是欧洲的共同框架,欧盟的存在在于观念的一致性,面对当前的局面,应允许欧盟内部成员国之间因发展程度的差异而形成“多速欧洲”,而加强文化与教育交流是促进欧盟统一的重要途径,应致力于增强欧盟内部各成员国及地区之间的讨论,尤其是法德之间的沟通。 
  其次,强调重建欧洲主权的重要性。2018年4月,马克龙在法国BFMTV电视台接受采访时称:“我相信一个主权的欧洲。我相信我国下列问题上的主权:移民、安全等问题……但我相信欧洲主权。我认为欧洲的觉醒应该来自这一主权。”他还进一步解释道:“主权欧洲就是它所保护的欧洲。面临巨大的风险、巨大的转变:无论是信息风险还是税收风险。”按照马克龙的设想,应在安全、移民、外交、环境、科技和经济六个方面加强欧洲主权,具体包括欧盟共同防务建设,设立欧盟共同干预部队、欧洲防务基金和防务预算,创建欧洲情报学院以打击恐怖主义;设立欧盟庇护办公室和边境警察,应对难民和移民挑战;设立欧洲共同预算、欧元区财政部长等以深化欧元区改革;强调欧盟应与非洲国家建立新型伙伴关系,加强对非洲教育、卫生、发展和能源转型的投资;强调欧盟应充当生态环境可持续发展和数字化时代全球科技创新的领导者等。2019年11月,马克龙在北约峰会前又提出北约正在经历“脑死亡”的惊人论断,认为除非欧洲重掌地缘政治权力,否则将站在“悬崖边缘”,“将无法控制我们的命运”,并再次重申重建欧洲主权的重要性。 
  第三,强调重启欧洲一体化的重要性。金融和债务危机以来,欧洲遭遇诸多质疑,一体化面临未来方向不明的严峻挑战,到底是继续坚持联邦主义还是保持政府间合作,欧盟成员国是坚持齐头并进还是各自为政,对此各成员国的意见也并不一致。在此背景下,2019年3月4日,马克龙发表了题为《实现欧洲复兴》的“告欧洲同胞书”,明确指出即将举行的欧洲议会大选至关重要,“二战以来,欧洲从未有过如此重要的时刻”,而英国脱欧也使得欧洲“从未经历如此严重的危机”。马克龙承认,英国脱欧是对欧洲一体化的一次重大打击。但同时他还认为,英国脱欧却并不妨碍欧盟本身所取得历史性胜利。因此,在此关键时刻,欧洲一体化必须迎难而上,法国必须带领欧盟前进并致力于捍卫欧洲模式。在演讲中,他明确提出,必须从“自由、保护和进步”三方面实现欧洲复兴。一是捍卫欧洲的“自由民主”。他主张建立“欧洲民主保护机构”来保证议会选举免受网络攻击和操纵。二是保护欧洲大陆的安全。特别在难民和移民问题上,他主张申根区国家要严格管控边境并执行协调一致的庇护政策;在安全防务方面,加强与北约合作,增加欧盟国防开支并建立共同防御;在贸易方面,坚持自由贸易,运用经济制裁等手段应对非欧洲价值观的贸易竞争国,特别是对于美国和中国在工业战略和公共采购方面的竞争。三是激活欧洲进取精神。他指出,欧盟不是“二流国家”,必须充当全球气候和环境治理的“先锋”,即2050年实现零碳排、2025年农药使用量减半、设立欧洲气候银行等。此外,还应增加新欧洲创新委员会预算,实现欧盟在人工智能等新技术领域的突破。马克龙大声呼吁,“我们必须重拾欧洲梦,一个关于和平、共存与发展的梦。” 
  第四,强调法国引领欧盟发挥全球作用的重要性。在马克龙看来,法国就是欧洲的“代名词”,并总是将法国外交与欧洲政策相提并论,甚至不分彼此。因此不难发现,事实上,马克龙在提出法国外交优先目标时,也在为欧盟代言,并坚持法国必须在实现欧洲的目标中发挥主导作用。 
  具体而言,一是法国要充当大国间的平衡者。马克龙认为,法国是欧洲的核心、外交和军事强国以及安理会常任理事国,要继续发挥平衡的力量,并特别提出要重构与俄罗斯和中国的关系。同时,为应对全球“双极化”的威胁,欧盟必须与俄罗斯联手打造“欧洲同心圆”,即解决并纠正欧俄历史上的“结构性矛盾”和“地缘政治错误”,构建新型欧俄信任与安全框架。此外,马克龙认为,法国还应与中国建立“21世纪伙伴关系”。他强调法中关系必须在欧中关系的框架内进行,以改变英、德长期在欧中关系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局面。他主张推进欧中之间在经贸、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欧亚联通、一带一路、印太安全等领域内的全面合作。二是法国及欧盟要与地中海和非洲国家建立新的伙伴关系。马克龙认为,法国和欧盟的非洲战略不应仅关乎“市场份额”和“影响力”,而应以全新、平衡的方式与非洲建立联系。具体而言,包括就叙利亚、利比亚危机寻求创新解决方案;尊重马格里布国家主权,增加多渠道对话;对萨赫勒地区恐怖主义态势保持谨慎,推动“新月沙丘”行动,关注几内亚湾、乍得湖恐怖主义蔓延现象;帮助非洲推进区域一体化项目;继续在非洲开展教育伙伴关系战略,为非洲妇女创业提供资金等。三是法国及欧盟要在多边框架下解决发展不平衡与不平等问题。马克龙认为,欧盟应积极推动联合国、世贸组织等多边机制改革。具体而言,法国应尽快推动促进气候和生物多样性、防治艾滋病等传染性疾病以及性别和教育平等方面取得实质性成果。四是法国要继续发挥公共外交的作用。马克龙主张,应充分激发欧洲年轻人的创造力和社会动员力量,通过巴黎和平论坛等平台,促进交流,以公平的方式思考共同面临的重大问题。2019年11月,马克龙在接受采访时又再次强调,法国外交必须深深扎根于欧盟政策,因为法国无论是作为大国平衡者,还是多边机制推动者的角色,在坚持独立自主外交政策的同时一直以重振欧洲为最重要的使命。 
  三 
  结合马克龙上台后两年半内所公开发表的演说,不难发现,其欧洲主义思想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逐步完善,特点鲜明。 
  首先,具有浓厚的戴高乐主义色彩。马克龙前外交顾问埃蒂安认为,马克龙的外交政策有三个维度:法国革新、欧洲愿景、促进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有学者更进一步指出马克龙的主张在实质上继承了第五共和国的外交传统,核心在于独立、欧洲一体化和多边主义。显而易见,马克龙已成为高举戴高乐主义旗帜的旗手。 
  戴高乐主义是法国外交的一面鲜明旗帜,是法国总统戴高乐在20世纪60年代所推行的一系列坚持独立自主的大国外交政策的统称。其典型体现之一就是挑战美国霸权。1966年法国宣布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组织,这是冷战时期戴高乐对美国霸权的公然挑战。此后总统希拉克对于法国返回北约有所松动,直至萨科齐时期法国重返北约军事一体化组织,虽然表明法美关系的和解,但作为“新戴派”领袖,希拉克和萨科齐也并未表现出进一步密切法美关系的举动。而马克龙上台后,旗帜鲜明地多次公开表示对美国的批评与不满。他指责特朗普的“退群”行为,进一步认为在西方日渐衰落的背景下,美国是欧洲不负责任的盟友,以及北约“脑死亡”的惊人之语,都明确表达出法国要拉开与美国的距离,甚至挑战美国霸权的意向。戴高乐主义的典型体现之二是重视法德关系。戴高乐认为法德和解是欧洲联合的基础,主张建立“欧洲人的欧洲”。法德和解也因此成为欧洲一体化得以启动的重要基石。相较而言,当前马克龙被认为是“默认的欧洲领导者”,主要是由于英国因脱欧而自顾不暇,德国总理默克尔因难民危机和组阁难题而备受诟病,导致欧盟领导人暂时出现真空。但毫无疑问,“法德轴心”是马克龙构建欧盟政策的核心之一,也是对戴高乐主义传统的重要继承。 
  其次,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有学者指出,与萨科齐“勇敢外交”和奥朗德“正常外交”不同,马克龙是一种“灵活的古典主义”外交风格,即他不仅不与过去毅然决裂,反而坚持法国外交的传统,同时他的外交政策又具有明显的欧洲导向和灵活的个人风格。 
  在马克龙欧洲主义的政策主张中,经济、安全和发展是三大核心。欧债危机后,欧盟能否有效应对欧元危机是欧盟“生存还是毁灭的决定因素”。马克龙对于欧盟经济政策的关注,还与其多年投资银行工作的经历,并担任过奥朗德政府经济部长的背景密切相关。早在2017年8月法国驻外使节年度会议上,马克龙就提出“经济外交是优先事项”。上任后他继续主张经济外交的重要性。 
  马克龙欧洲政策的另一个重点是加强欧盟主权,特别是防务主权建设来保证欧洲的安全。事实上,关于欧盟防务重要性的追逐,也并非马克龙所独创。早在20世纪50年代“普利文计划”所倡导的欧洲防务共同体的理念,及至当代安东尼?吉登斯等学者所倡导的“欧盟主权升级”(sovereignty+),关于欧盟安全与防务的宏伟设想始终存在。在一定程度上,马克龙是对这一传统的继承与发扬,并强调法国在欧盟安全与防务建设中的主导作用。2018年2月法国政府出台了《2019—2025年军事规划法》,主张加强法国军事预算、兵员和军费,通过伙伴合作建立欧洲战略自主。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尽管欧盟成员国担心在安全问题上会丧失主权,但欧洲人因为不团结、不优化、不革新、不区域化、不整合其军力,实际上正在丧失主权。此外,以2019年马克龙在外交使节年度会议上的讲话为标志,马克龙的欧洲主义政策开始具有明显的全球视野和世界定位。在多边外交和全球治理的舞台上,马克龙认为欧盟外交应该摆脱美国的束缚,重视与俄罗斯和中国的双边关系,在全球气候治理和创新科技方面发挥引领作用。 
  再次,马克龙的欧洲政策与法国外交二位一体,具有高度一致性。这集中体现在法国外交政策的“欧洲化”和欧洲政策的“法国化”上。2018年1月世界达沃斯论坛上,马克龙高调宣布“法国重回欧洲中心”,并指出“如果欧洲没有成功,法国也没法成功”。而这也是马克龙一贯坚持的理念。马克龙在《变革》一书中就指出,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之一和英国脱欧后唯一代表欧洲的常任理事国,法国有能力扮演世界大国的角色,同时也必须承担更大的责任。但在面对移民潮、国际恐怖主义威胁、气候变化和数字化革命、甚至美国或中国强大的经济竞争压力时,对法国而言,所有的应对措施都必须上升到欧盟层面。马克龙认为他的政党是“法国唯一的亲欧洲的政治力量。”在总统竞选中,马克龙也提出法国应该成为一个“独立的、人道的、欧洲的大国”。法国国际战略研究所发表的《马克龙外交: 全新的法国对外政策?》报告指出,马克龙的外交战略看重国家利益,并有明显的欧洲取向。另一方面,马克龙在欧盟政策中所积极倡导的构建欧非合作关系,也折射出法国外交的地域性特点。无论从历史还是地缘上来看,非洲一直被认为是法国的传统势力范围和“后花园”,在法国外交中占有重要地位,法非之间长期保持着特殊关系。而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特别是欧盟东扩以及欧盟东部伙伴关系计划的提出,则明显地反映出“向东看”是欧盟发展的主要方向。虽然法国总统萨科齐曾提出以地中海联盟为代表的欧盟“南下”计划,但该计划因困难重重而难以落实。马克龙上台后,积极主张非洲反恐问题的“欧洲化”。在他的推动下,2017年7月欧盟在参加萨赫勒五国集团特别峰会上提出为五国联合反恐提供5000万欧元的支持,此后德国也参与尼日尔军事基地的建设以打击非法移民问题。 
  四 
  马克龙的欧洲主义思想基于法国,依托欧洲,放眼全球。在一定程度上,这是法国和欧洲应对外界挑战的一种“应激反应”。但正如其国内改革一样,马克龙的欧洲政策也体现出正反两方面的作用和影响。毋庸置疑,当前马克龙振臂高呼,大力倡导欧洲团结可谓恰逢其时,具有积极意义。但同时,欧洲内部形势复杂,尤其是欧盟各成员国现实利益的分歧和差异巨大,这又注定了马克龙欧洲政策的毁誉参半。 
  一方面,马克龙欧洲主义的政策主张产生了一定积极成效。时任欧盟委员会主席的容克盛赞马克龙的欧洲倡议是“非常体现欧洲精神的讲话”。法国媒体也认为该演讲“直指欧盟焦点问题和长期为人诟病之处”。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赞同设立欧洲民主保护机构。德国副总理兼财政部长赞赏马克龙“就欧洲凝聚力发出坚定信号”。匈牙利总理欧尔班认为公开信“意味着全欧洲进行严肃讨论的开端”。事实上,在当前背景下,马克龙是唯一一位有理想、有动力且有能力推动欧洲一体化建设的领导者。如不出意外,马克龙很可能将继续连任,意味着还将有长达7年多的任期。而德国,“后默克尔时代”的接班人尚未确定,大联合政府难以为继,极右翼政党选择党反而成为联邦议会最大在野党。因此,在当前英国脱欧,意大利和西班牙麻烦缠身的情况下,法国在法德轴心中的地位和影响力大大增强,马克龙无疑已成为重掌一体化的政治旗手。此外,从法国的角度来看,英国脱欧虽是一体化的损失,但也为法国大国地位的复兴提供了重要契机。同时,英国长期以来被认为是欧洲的“特洛伊木马”,英国脱欧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助于欧洲一体化跨越诸多历史障碍。而作为欧盟新生代领导人,马克龙也是典型的行动派。正是在他的积极推动下,长期停滞的欧洲安全与防务一体化大幅跃进,“永久结构性合作”(PESCO)落地生根。在政治上,马克龙所倡导的自由主义中间派,在2019年欧洲议会选举中取得较大胜利,一定程度上打压了民粹主义政党的气焰,马克龙也因此成为欧洲反对民粹主义的标杆性政治人物。进一步来看,当前欧盟主要机构领导人也多为亲欧派。特别是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欧洲理事会主席夏尔·米歇尔,以及克里斯蒂娜·拉加德出任欧洲央行行长,可谓均与马克龙密切相关。应该说,马克龙在一定程度上已逐步形成取代默克尔之势,成为欧盟成员国中最具影响力的领导人。换言之,马克龙大力推动的欧洲主义政策,将最大限度地保证欧洲一体化能够不偏离轨道或出现较大倒退。 
  另一方面,马克龙欧洲主义的政策主张在实践层面也遭遇了一定质疑。在安全与防务方面,以北欧国家为代表的欧盟成员国更倾向于在北约框架下搭便车,因此对欧洲共同防务持保留意见。丹麦一直不愿参加欧盟“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CSDP)。瑞典政府则明确表示拒绝加入欧盟军事一体化。在难民问题上,以“维谢格拉德集团”(Visegrad Group)为代表的中东欧国家坚决反对欧盟的难民分摊方案,与法、德在难民庇护和安置问题上的主动和宽容政策之间存在深深的间隙。同时,马克龙的欧元区经济改革计划也遭到欧盟和德国等欧盟成员国的质疑。时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认为,欧盟的当务之急是完善资本市场和银行业联盟,而非深化欧元区经济改革。德国政府认为马克龙的欧洲主张过于激进,不符合欧盟现实,反对马克龙提出的为欧元区大笔注入资金的主张。在德国看来,没有财政紧缩作为前提条件以及全体成员国的一致同意,就给陷入债务危机的国家提供资金援助,可能会产生不负责任的“转移联盟”,同时还可能增加德国的财政负担。德国工商联合会主席施维茨尔更明确地指出,马克龙的主张将“削弱德国和欧洲的经济地位,因为投资者和储户会对欧元丧失信心”,而设立欧洲财长,也会让德国失去对资金流向的控制权。所谓的“欧元区财政部长计划”无任何实际意义,并不能解决当前困扰欧洲的根本问题。荷兰首相马克·吕特批评马克龙的欧洲方案是一项“充满浪漫主义的举措”,有点“超现实主义”。此外,马克龙所主张的“核心欧洲”和“多速欧洲”也遭至反对。马克龙认为,欧盟要加强团结和提高效率应当采取法德“核心欧洲+多速欧洲”并行的模式。吕特则指出“欧盟不是法国和德国的欧洲,而是27个成员一致统一的结果”。而“多速欧洲”的提法尤其遭到 “维谢格拉德集团”四国的强烈反对。波兰总统杜达曾明确警告“多速欧洲”将导致东欧国家被边缘化,最终将促使欧盟分裂。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也撰文称“我要的是民族国家的欧洲,而马克龙要的是欧洲合众国。” 
  综上所述,从“欧洲倡议”的提出,到“实现欧洲复兴”的“告欧洲公民书”,再到驻外使节会议上对国际形势和法国外交的全面定位,马克龙欧洲主义思想的内涵已逐步确定,更可谓信心满满。然而,从现实层面看,该思想面临诸多挑战和困难。即便是在法国政府内部,对于马克龙独立欧洲外交的支持也明显不足。正如法国前驻俄罗斯大使让?格里尼阿斯第所言,在法国外交部、国防部和其他行政机构中,要求与美国保持一致的思想仍占据主导。特别是当前法国及欧洲面临新冠疫情爆发和蔓延的态势之下,更加剧了因金融和债务危机所引发的欧洲社会及政治危机不断演化和发展的持久性与复杂性。因此,在此背景下,马克龙充满理想色彩的欧洲主义能否避免昙花一现,仍旧充满变数,欧洲的未来前景也因此更加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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