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姝祎：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研究员。

文章来源：2020年4月1日出版的《环球》杂志第7期。已获作者授权。

“我们必须吸取现在的教训，反省几十年来我们所奉行的、已暴露出种种弊端的发展模式，审视民主制度的缺陷。”法国总统马克龙说。

“我知道，联邦政府和各州政府达成的一系列关停措施给我们生活和社会的自我认知带来了冲击，这些限制措施在德国历史上前所未有，但在当前形势下，要想挽救生命，这些措施势在必行。”德国总理默克尔说。

面对肆虐全球的新冠病毒，欧洲多国领导人痛中思痛。诸多舆论认为，欧洲大陆正处于一场政治和经济风暴之中，疫情带来的冲击可谓雪上加霜。“大难临头各自飞”“疑欧浪潮再起”等声音不绝于耳。

然而，细细探究，个中逻辑并非如一些断言般简单。诸多迹象表明，欧洲尤其是欧盟，或将抓紧时机“以毒攻毒”，借疫情的特殊刺激革除积弊，继而走向更具确定性的未来。

“一盘散沙”暴露欧盟制度短板

在疫情蔓延初期，欧盟反应迟钝，缺乏有效的集体沟通和应对，成员国各行其是。意大利疫情最为严峻，率先向欧盟求助，要求医疗物资支援。然而各国非但未施以援手，反倒生怕被“连累”，忙着“撇清关系”。

奥地利关闭了奥意边境；作为欧盟发动机的德法两国担心抗疫物资不足，禁了呼吸机等紧俏医疗物资的出口。德国甚至釜底抽薪，扣了意大利采购自他国的过境口罩，还扣了瑞士从中国采购的外科手套。而后随着法国等国疫情加重，德国又单方面宣布关闭同邻国的边境。其他国家也纷纷关闭边境，最终欧盟宣布“封盟”。一时间，病毒成为催化剂，侵蚀着欧洲脆弱的团结根基。

疫情导致的普遍性焦虑、欧盟和成员国各自为政甚至拆台严重打击了一些成员国对欧盟的信任。如一向被指“自由散漫”的意大利人，在灾难面前表现出空前团结，但其越团结离欧盟似乎就越远。当地民调表明，88%的意大利人指责欧盟在疫情面前袖手旁观、见死不救；67%的人认为加入欧盟弊大于利，而2018年该比例只有47%。疫情作为试金石，给意欧关系带来了严重负面影响，而四分之一世纪前，意大利是最“亲欧”的国家之一。

公共卫生等领域的责权如医疗物资调配等都限于成员国层面，欧盟条约对此只有一个模糊的规定（条约第168条）——“联盟的行动必须尊重成员国在卫生政策定义、卫生服务和医疗组织以及卫生服务和医疗供给方面的责任；成员国的责任包括卫生服务和医疗管理，以及对分配给它们的资源的分配。”

这就决定了，在疫情面前，各国政府是行为主体。作为由本国选民选上台的政府，其本能反应自然是先替本国打算，所以抗疫之初出现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局面就不足为奇了。

在疫情暴露出欧盟制度性短板的同时，民粹主义势力借机发表一些重新竖起边界和批评欧盟的言论，吸引了不少眼球。比如，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主席勒庞称，“边境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护人民”，借此抨击欧盟领导人的“无疆界信仰”，并要求马克龙关闭边境；德国选择党主席认为，“开放边界的教条主义”是病毒传播的原因；奥地利极右翼政党从该国出现首例病例起就要求政府关闭边境；西班牙的民粹主义分子要求政府出台更严格的边境管控措施。

不过，整体而言，不少欧洲观察人士认为，这些言论没有特别过激之处，毕竟欧盟反应迟缓是事实，且随着疫情蔓延，不少成员国政府也做出了关闭边境的决定。

进一步透视，可以说此次欧洲民粹主义非但未能趁机掀起太大风浪，甚至恰恰相反，成为遭遇风浪侵袭的一方，即疫情甚至对它起到了一定的抑制作用。民调表明，一向爱跟政府较劲的欧洲人在疫情面前发生了重大改变。

意大利三分之二的受访者对政府表示满意；比利时66%的民众支持政府；法国自采取严厉抗疫措施起，此前因一些改革而“得罪”了部分民众和群体的总统和总理支持率均从30%上下猛涨至50%左右，是近两年来的最好表现。

如果说此前欧洲各国的政府和精英集团持续失去民意，而以代言民众利益自诩的民粹主义分子成了民意收割机的话，那么这一情形在疫情中则颠倒了过来。原因在于，危机的复杂性削弱了民粹主义者赖以生存的反政治、反精英、反建制情绪。

民粹主义的一大逻辑，是对复杂问题进行简单化处理。然而疫情证明，抗疫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不仅是公共卫生问题，还溢出到经济和社会领域，需充分调动医疗、安保、社保、交通运输、科研等方方面面的资源，合力应对。

有广泛而高效动员能力的行为者，可以说非政府莫属。正是这样一场不期而至、如洪水猛兽的疫情，让民众看到了体制、国家、政府的力量，也看到了科研、卫生等各行各业精英的作用。相形之下，民粹主义者的空谈和非理性煽情显然不合时宜，作为宣泄情绪的出口或许可以，倚重其救灾却行不通。因此，对民粹主义趁机兴风作浪之类的报道和现象，总体而言不必过于担心。

疫情大流行暴露了欧盟的重大结构性缺陷。从理论上看，未来欧盟有两种前景：或者欧洲一体化就此停滞，止步于自由贸易联盟，就如同英国人所希望的那样，欧洲建设再无未来；或者以危机为契机，深化改革，弥补漏洞，加强欧委会等欧洲机构的权利，将更多权责从成员国层面让渡到欧盟。

目前的情况表明，欧盟应该是汲取了教训，正在反思。3月中上旬，欧盟召开近3小时的电话峰会，确定了共同防止疫情蔓延和减少疫情对经济冲击两大目标，并制定了一些措施，加强成员国在相关领域的内部磋商，以便协调行动。

如规定卫生部长和内务部长每天通过电话会议等交流信息；扫除欧盟的内部障碍，保证统一市场的正常运行；合作研发新药；拿出资金援助在疫情下遭受重创的中小企业等。正如欧洲理事会前任主席、欧洲议会最大党团欧洲人民党主席图斯克强调指出的：病毒是世界性的，以国家为单位治理的逻辑长期来看是行不通的，必须要有一个更团结、更权威、拥有更多政策工具的欧盟。

此外，欧盟对疫情的评估表明，疫情所造成的连锁反应特别是经济动荡可能会超过2008年的金融危机。凡此种种，都推动欧盟尽快采取措施，深化改革、加强合作、抱团取暖。

历史一再表明，欧洲一体化是在螺旋中上升、前进的，走走停停，甚至走一步退两步，“摸着石头过河”。这次恐怕还是一样的逻辑。疫情之下，欧盟不会轻易停滞更不会解体，相反会在挫折中探索、突破。当然，面临的困难仍不少。比如，作为欧洲双核的德法两国就有分歧，法国想要更多的财政团结、甚至举债来救助疫情最为严重的南欧地区包括法国自身；德国则坚决予以抵制。

疫情刺激欧盟改革民粹主义趁机发力？实际上，面对疫情，欧盟成员国各人自扫门前雪、联盟领导力和协调力不足的状况，主要是由制度层面的原因引起的。迄今欧盟主要还是一个主权国家联盟，其一体化成就集中体现在经济领域，在该领域有程度较深的整合，但包括公共卫生政策、社会保障和救助等广义的社会政策层面的一体化，长期以来都是停滞不前的，“社会欧洲建设”虽早已提出，但缺乏实质性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