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研究员兼任中国社科院西班牙研究中心主任。 

原文发表于《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第46卷，第163-174页。DOI:10.15970/j.cnki.1005-8575.2019.06.018。 

本文做了大量的删减。为便于阅读，删去所有注释和参考文献。已获得作者授权。 

摘要：长期以来，巴斯克分离主义严重威胁着西班牙国家的统一与完整。本文尝试着从理论视角梳理巴斯克民族主义发展的三个阶段，并对巴斯克分离主义进行界定，进而探究巴斯克民族主义蜕变为分离主义的历史轨迹及特殊原因。研究发现: 带有极端分离倾向的地方民族自治诉求，在恶劣的社会环境下，有可能使民族主义极端化和走向分离主义。文章还简要剖析了从独裁转向民主制度以来，西班牙历届政府在处置巴斯克分离主义的策略及成效: 包括颁布新宪法，从法律层面上赋予地方自治权限; 敞开对话和谈判大门，但在领土主权等国家核心利益上，决不向埃塔让步和妥协; 联合国际社会共同打击埃塔分离行径等一系列反民族分离政策，最终瓦解了埃塔组织。西班牙打击分离主义的做法和经验，值得总结，对世界各国处理好民族问题提供了有益启示。 

关键词：多民族国家；西班牙民族问题；巴斯克分离主义；反民族分离政策 

西班牙是个多民族和多元文化的国家，主体民族是卡斯蒂利亚人，少数民族包括加泰罗尼亚人、加利西亚人、巴斯克人等。少数民族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与主体民族卡斯蒂利亚人并无太大的区别，但少数民族保留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具有较为强烈的地方民族主义情结。巴斯克民族自治要求最为强烈，其民族主义发展有其特殊性。本文首先从欧洲民族主义进程中的巴斯克民族主义发展作为切入点，并阐述西班牙中央政府处置分离主义的政策及其成效。 

一、欧洲民族主义进程中的巴斯克民族主义 

（一）米罗斯拉夫·罗赫的欧洲民族主义运动理论 

历史学家米罗斯拉夫·罗赫（Miroslav Hroch）提出了欧洲民族主义运动发展的三个阶段性理论：民族主义发展的初期阶段即A阶段，一些知识分子通过考古学、历史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知识，识别族群特性，如代表民族族群特性的语言、文化和历史等。但这些知识分子只专注于研究，并没有尝试着去激发少数民族的民族意识，多数知识分子在社会上通常是彼此孤立的，他们并不认为唤醒民族意识是他们的应有使命；民族主义发展到了第二阶段，即进入B阶段，新一代的爱国主义者对一些较小国家的民众产生影响，在初期阶段民族知识分子的言行未能产生较好的效果，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努力被逐渐认可；当民众普遍认同了本民族文化、语言和民族特性，在此基础上，会形成一个成熟的现代国家，这就是进入了民族主义发展的第三阶段，即C阶段。希腊人、捷克人、挪威人、爱尔兰人等都在1800年左右民族开始觉醒，巴斯克的A阶段，即知识分子的民族觉醒时间较晚，不仅晚于芬兰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弗兰芒人、威尔士人，也晚于19世纪下半叶的拉脱维亚人、爱沙尼亚人、加泰罗尼亚人、巴斯克人。从时序上看，巴斯克人是排在最后的。 

（二）巴斯克民族主义发展的特殊性 

西班牙是个多民族和多元文化的国家，主体民族是卡斯蒂利亚人，通常被称为少数民族的加泰罗尼亚人、巴斯克人和加利西亚人。按照西班牙和法国两国就比利牛斯山脉领土分界达成协议，巴斯克人聚居地分属西班牙和法国两国。   

对照罗赫的理论，巴斯克民族主义发展有其特殊性，巴斯克民族主义觉醒较晚，到第二阶段末期，巴斯克民族主义趋向极端化，民族主义蜕变为分离主义。从时间节点看，巴斯克民族主义发展的第一阶段，从公元905年纳瓦拉王国建立到19世纪末；第二阶段以1876年地方特权被剥夺为起点，巴斯克知识分子通过宣传民族主义思想、创建党派组织等，不断唤醒地方民族意识，形成独特的巴斯克地方民族主义；第三阶段以1959年巴斯克分离主义组织（埃塔ETA）的创建为分水岭。埃塔分离组织妄想以准军事、暴力手段，达到民族自决和独立的目的。此时巴斯克民族主义运动出现了真正拐点，蜕变为分离主义，未能进入到罗斯所论的建立民族国家阶段。 

二、关于巴斯克分离主义界定的讨论 

 依照民族主义发展阶段性理论，各国发展情况不尽相同，巴斯克人的民族主义启蒙较晚，从民族主义走向分离主义的缘由与过程相当复杂。为此，研究民族冲突的西方学者认为，只有对分离问题的缘起和性质加以明确界定，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对策。阿蒂恩萨的研究表明：迄今为止，学界对巴斯克分离主义性质的认识上未能达成共识。贝尔祖斯提出冲突根植于19世纪，巴斯克人对西班牙和法国试图强制性地对其民族进行同化，开始表现对自身政治主权的保护意识。贝雷恰图指出：抵制或反对同化政策的政治势力主要是保守主义者（Foralist）和文化爱国者，从19世纪末起，民族主义者成为了反对或抵制同化的主要力量。更有学者认为，巴斯克问题就是“一旦人们谈论起这个问题，并由此引发对这个问题的持续争论”。 

上述各种点并非完全正确，都是从各自的观察角度得出的带有明显主观色彩的个性化结论。迭戈·穆罗是伦敦国王学院著名的西班牙问题专家，他认为如果缺乏了分析层次或维度，是很难对巴斯克问题的性质进行清晰界定的，从引发民族冲突的二个维度来认识巴斯克问题，可能更有说服力：第一个维度是军事上的，即西班牙政府与埃塔分离组织之间的冲突，双方都认为对巴斯克地区拥有绝对的军事控制权，从政府角度看，国家对国内暴力具有制止权，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埃塔一直有意挑衅政府的权威。20世纪70年代末政治转型期间，埃塔的暴力活动持续激增，此后暴力活动有所减少；第二个维度是政治社会层面，巴斯克社会长期严重二极化，地区民族主义者认为应寻求更大的自治甚至实现地区独立，而非民族主义者认为应拥有更大的自治权，同时与西班牙保持渐进融合和不断同化，这样才是最为理想的状态。 

无论是巴斯克的民族主义或非民族主义者，他们都可以从各自的合法化角度来阐释巴斯克民族主义发展历史。人类学家玛丽安·海伯格曾经说过：不管是民族主义者或非民族主义者，他们都可以找到使其政治主张和民族诉求合法化的理由，来解释巴斯克民族发展历史。民族主义者认为，传统意义上，巴斯克是个独特的民族，保留着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它的历史可以被理解为巴斯克人为保持民族自治和文化遗产而与西班牙和法国持续抗争的过程。非民族主义者却否认了巴斯克民族的部分独特性，认为巴斯克民族的一些特性是在西班牙国家逐渐建构和发展中形成的。卡斯蒂利亚国王赋予巴斯克地区特权（Fueros），目的是为了保障巴斯克地区经济和社会特性。甚至他们还抱怨说，事实上因为民族主义者持有的“巴斯克仇恨”情绪，忽视了多数巴斯克人的愿望：即在现有的政治架构下逐渐与西班牙融合和发展。  

在上述二个维度中，穆罗教授更关注社会政治层面中的政党因素。巴斯克地方政治制度提倡的是极端多元主义，这是导致巴斯克社会严重分野的主要因素之一。巴斯克地方议会存在分离主义、集中主义，即使每一个相对稳定的议会党团阵营中，也还存在着各种派别，表现出严重的左右翼政党分野特征。两元化的政治制度中，左翼或右翼政党的严重分歧始终是政治制度的主要特点之一。 

三、西班牙政府的反分裂政策及其成效 

佛朗哥死后，埃塔分离主义已经成为影响国家安全的重大隐患。西班牙向民主制度转型后，历届政府处置埃塔分离主义的方式呈现如下特点。 

（一）国家宪法赋予地方自治特权，保障民族地区的自治权利 

进入后佛朗哥时代，西班牙颁布《政治改革法》，宣布实行普选制和政党合法化。以苏亚雷斯为首的民主中心联盟成为西班牙最大政党，并在1977年赢得了自1939年以来首次民选胜利。1978年12月正式颁布的新宪法保障了巴斯克、巴塞罗那、加利西亚的传统自治地位，同时也赋予了其他14个地区不同的自治权，西班牙成为拥有17个自治区的中央统一国家。其中自治区宪章赋予巴斯克地区高度的自治权限。巴斯克自治区包括三个省，即比斯开省、吉普斯夸省和阿拉瓦省，自治区首府设在阿拉瓦省城维多利亚市。自治区沿用萨维诺·阿拉纳·戈伊里提出的巴斯克国的称谓，有自己的区旗和区歌，享有税收、教育、地方警力等一系列特权。但是，对于巴斯克地区的极端主义分子组成的新联盟——社会主义爱国选择联盟（KAS Alternative）提出的“解除巴斯克地区警力、赋予巴斯克地区主权和成立自治政府”等过分要求，政府予以了拒绝。 

（二）努力寻求对话与谈判，但处境被动、成效甚微 

1978年新宪法颁布前后，西班牙新政府试图与埃塔进行对话和谈判。1976年10月，埃塔与政府代表在日内瓦首次秘密会面，埃塔组织提出释放被关押的埃塔嫌疑犯并允许组建一个政党，政府断然拒绝。1982年以费利佩·冈萨雷斯为首的西班牙工人社会党赢得大选，上台执政，直至在1996年大选失利，工人社会党连续执政长达14年。这一时期，执政党面临着政治制度转型、经济结构调整、融入欧共体等一系列艰巨任务，但仍试图与埃塔接触与对话。1987年11月5日，西班牙议会签署的《马德里反恐协议》通常称之为马德里协定。该协定的主要内容得到了西班牙参众两院几乎所有政党的支持，持反对的意见的只有巴斯克团结党和人民团结党。马德里协定的核心内容是拒绝与埃塔进行对话，呼吁埃塔放弃暴力，遵守现行宪法制度。协定的第一条开宗明义指出：“埃塔缺乏合法性，无法表达巴斯克人民意愿，并拒绝了埃塔以解决巴斯克政治问题为借口寻求谈判，即使谈判或对话也只能在西班牙议会党团、西班牙政府与巴斯克地方政府之间进行”。 

（三）政府的反分离主义政策趋于强硬，导致地方民族主义党派倒向分离势力 

1996年3月工社党在大选中失利，人民党以微弱多数赢得大选。为了在议席中获得绝对多数，以阿斯纳尔为首的人民党与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民族主义党达成执政联盟协议。巴斯克民族主义党支持人民党的前提条件是：政府将转让更大的自治权限给予巴斯克地方政府，每隔五年修订财政协议，并赋予巴斯克州财权的高度自治。 

由于埃塔在圣塞瓦斯蒂安继续暗杀人民党领袖，人民党政府采取了更为强硬的反分离主义政策。执政党将流亡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埃塔头目欧亨尼奥•埃特克斯贝斯特（Eugenio Etxebeste）引渡回国监禁，不再与埃塔进行任何秘密接触。为此，埃塔绑架了一名狱警，并唆使所有在押犯绝食抗议，要求将关押地点改换到巴斯克地区，诱使政府重启对话进程。阿斯纳尔政府同意将部分埃塔分子的关押点转移到巴斯克州，旨在缓和政府与埃塔之间的紧张关系。1996年6月23日埃塔宣布停火一周，要求政府在公开场合承认巴斯克地区的民族自决权，同时打着民主、自决等幌子，离间执政党与其他党派之间的关系。之后埃塔发起了新一轮暗杀和绑架人民党支持者的恐怖袭击活动，挑拨和激化人民党与巴斯克民族主义党之间的分歧与矛盾。1998年9月12日，巴斯克民族主义党与巴斯克团结党、巴斯克公民党、巴斯克左翼联盟党等组织在纳瓦拉的埃斯特亚小城共同签署《埃斯特亚协议》（Pacto de Estella），提出实现巴斯克民族自治路线图以及创建巴斯克国的建议。 

（四）埃塔恐怖主义升级为国家安全重大问题 

进入21世纪，西班牙在打击埃塔分离势力上出现了有利的国内外形势。人民党以绝对多数赢得大选。2000年3月，以阿斯纳尔为首的人民党赢得议席绝对多数，蝉联执政。本届任期内，人民党不再需要其他党派的议会支持，对地方民族主义政党提出的自治和独立要求，不再持妥协态度。执政党认定埃塔是恐怖组织，严重威胁国家安全，必须坚决予以铲除。为了制止在押埃塔分子联合对抗政府，政府在境内设立多个关押场所，将原来的集中关押政策改为分散关押，规定所有犯人必须刑满才能获释。 

从外部因素看，国际联合反恐新形势布下天罗地网，分离主义无处可逃。自2001年美国“9.11”恐怖袭击事件后，世界各国对恐怖活动的危害性和破坏力有了全新认识：分离主义、分裂主义、恐怖主义，乃至世界局部地区发生的武装冲突或者战争，不仅严重拖累各国社会经济发展，更是威胁国家主权统一和领土完整的主要威胁因素，对此应严加防范并予以坚决打击。借助西方国家联合反恐新形势，西班牙政府将埃塔定性为恐怖组织，也成功地使得美国、德国、英国、欧盟等多个国家将埃塔列入恐怖组织名单。自2011年以来，该组织多次向政府传递信号，就签署永久性停火协议与政府开展对话，但政府坚持不对话立场。2018年5月3日，西班牙前首相拉霍伊举行新闻发布会，西班牙民族分裂组织“埃塔”通过媒体发表公开信，宣布彻底解散；他表示，西班牙政府将对“埃塔”追查到底，对恐怖分子决不姑息，尽快将其绳之以法。 

结语 

经过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较量，在国内外有利的反恐局势下，巴斯克分离主义势力逐渐减弱，从暴力组织转变为非武装组织，并宣布彻底解散。反对分离主义是国家重大安全战略问题，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并加以防范。埃塔永久停火和解散组织后，西班牙国内巴斯克分离主义的余毒未消，沉渣时有泛起，加泰罗尼亚自治区寻求独立等分离势头仍未消停。显而易见，未来西班牙反分裂主义仍是一项长期艰巨任务，世界其他国家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