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蓝皮书】回应不确定的时代:欧盟“新政”解析

孔元,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文章来源:2019年欧洲发展报告蓝皮书(2019-2020年)主题报告缩减版,原文请参阅吴白乙、周弘、陈新主编:《欧洲发展报告(2019-2020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已获得作者授权。

 

【摘要】后冷战时代由美国主导的霸权体系正在急速衰弱,这是当今世界经历“百年未遇之大变局”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曾经的主要维护者和受益者,欧盟不得不面对日益激烈的国际竞争和高度不确定的全球发展与安全格局。2019年,欧盟主要领导人完成更迭,欧洲理事会和欧盟委员会分别发布了未来五年的战略和政策目标。为了对新的国际形势做出回应,欧盟推出“绿色新政”,将“气候”和“数字”作为经济转型的突破口。同时,再次强调“社会市场经济原则”,力图推动各成员国改进社会政策“短板”,实现欧洲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与以往的战略规划明显不同的是,面对新的内外挑战欧盟调整工作重心,一是重视建立全欧范围内更广泛的民意动员,为修改欧盟条约、维护欧盟机构的合法性以及加强欧洲联合的政治行动奠定新的社会基础;二是寻求“战略自主”,将地缘经济和政治竞争提升到欧盟日常工作议程层面,使本届欧委会兼具“地缘政治委员会”的战略规划功能,确保欧盟在国际政治舞台上发挥更大作用,赢得更广阔的发展的空间。

一、导言:欧盟的困境与转型 

2016 年以来,世界发展趋势持续发生重大变化,主要体现为经济全球化的退潮,国际经济和政治的原有秩序发生急剧调整、转型,全球治理赤字、安全赤字、信任赤字大幅攀升,造成国际关系中竞争性、冲突性一面进一步凸显,大的战略力量之间合作一面锐减,甚至出现整体关系的阶段性逆转与失控。在持续升级的中美贸易战、美俄地缘政治角逐的背后,大国战略互信缺失,特别是美国错误的战略判断及其所采取的进攻性现实主义、狭隘民族主义的政策转向是最深刻的动因。2017 年美国出台《国家安全战略》(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报告和《国防战略》(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报告,认为美与中、俄的“国家间的战略竞争,而不是恐怖主义,已经成为美国国家安全的首要考虑”,美国必须面对“大国竞争”的挑战作出强力回应。随着美国对中、俄展开全方位的经济、政治和地缘政治竞争,欧洲的战略环境和对外关系条件亦深受影响,跨大西洋关系出现变异,美欧在贸易、防务、地区安全和全球多边议题上龃龉不断,乌克兰危机、利比亚危机、叙利亚危机、中东难民危机、伊朗核危机等一系列重大地缘政治此起彼伏,不仅进一步暴露欧盟共同安全和外交决策机制的脆弱性,而且加剧了成员国之间政策分歧和关系张力。

欧盟意识到,中美俄的地缘经济和地缘政治冲突,将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欧洲的利益。随着经济关系的“武器化”,经贸关系日益成为国家安全议题,从而引发强大的保护主义思潮,欧盟如何在中美贸易战背景下,维护和发展互惠的经贸关系,保护本土战略产业,成为需要认真对待的议题。由于特朗普强烈民族主义导向的内政外交政策,欧盟跟美国的利益和价值捆绑出现裂痕,跨大西洋关系难以维系。中美俄在中东地区和中东欧地区地缘政治角逐的溢出效应,不断挤压欧盟发展的外部空间,并迫使欧盟强化安全和外交领域的统一行动能力,欧盟寻求“战略自主”的呼声日益高涨。

因此,对新一届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欧洲议会议长戴维·萨索利、欧洲理事会主席夏尔·米歇尔、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何塞普·博雷利·丰特列斯,以及欧洲央行行长克里斯蒂娜·拉加德而言,这既是一副沉重的担子,也意味着“天降大任于斯”高光时刻的到来。内外交困的战略环境,要求新一届欧盟领导集体提出更具远见的战略勾画,在大国竞争的新国际格局下保持自主和独立,避免卷入冲突漩涡之中。由于不具备在全球战略竞争和冲突的硬实力,欧盟基于自身实际,以 “化外为内”的战略思考为起点,以强化自身软硬实力建设为基点,来化解大国竞争给欧盟带来的压力。这一思路鲜明体现在欧盟新一任领导集团的“新政”规划中。

2019年6月,欧洲理事会发布针对2019-2024年的战略议程,从保护公民和自由、为经济发展打造强劲基础、建设“气候中立”、绿色、公正和社会化的欧洲、在全球舞台推广欧洲利益和价值观四个层次,为欧洲下一个五年的政策行动,勾勒了战略框架。在竞选欧盟委员会主席之时,冯德莱恩发布其施政设想《建设更完善的欧盟:我的欧洲执政议程》,从欧洲绿色新政、民生经济、数字时代的欧洲、推广欧洲生活方式、在世界上更强大的欧洲、推广欧洲民主六个方面规划了欧洲未来五年的行动路线。该路线图明确宣示,欧洲必须在向更健康的星球和新的数字世界的转型中发挥领导作用,欧盟将通过整合人民的力量,升级独有的社会市场经济,才能实现这一宏伟目标。

上述战略和政策文件比较清晰地展现出欧盟新政的框架构成[1]。具体而言,它细分为“经济欧洲”、“社会欧洲”、“民主欧洲”和“全球欧洲”四个板块。欧盟计划发挥在气候转型和数字转型方面的领导作用,打通欧洲经济新的增长之路,激发欧洲的经济活力。欧盟计划强化社会保障,通过完善社会市场经济制度,补足双重转型可能带来的社会发展短板,保证经济增长的长期性和可持续性。欧盟规划了为期两年的“欧洲未来大会”,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展开对攸关欧洲切身利益的制度和政策问题的大讨论,以加强欧盟机构与民众的联系和互动,从而为欧盟机构行动提供更强的民主动力。欧盟计划把本届欧委会打造成“地缘政治委员会”,深化欧盟内外政策的沟通,进一步打造“软实力”外交,同时强化其硬实力外交,实现其“全球欧洲”的政治愿景。

二、“欧洲新政”的主要内容 

欧盟委员会于2019年12月就任后,开始密集出台文件,推动实施“欧洲新政”。12月11日,欧盟委员会发布通讯文件《欧洲绿色新政》,对欧盟的绿色转型做出了系统规划。该文件强调,欧洲发展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实现气候和数字的双重转型,而应对这一挑战的关键是将欧洲绿色新政打造成一个新的增长战略,借助欧洲气候转型和数字转型创造的巨大经济机遇,将欧盟转化为一个公正繁荣的社会和一个现代、节能高效、富有竞争力的经济,从而实现欧洲经济社会的双重转化。2020年2月19 日,欧盟委员会出台《塑造欧洲的数字未来》[2]的通讯文件,对未来五年欧洲数字经济发展做出了系统规划,与此同时,欧盟委员会还发布了《欧洲数据战略》和《人工智能白皮书》,在委员会看来,这是塑造欧洲数据未来的第一步。

为了实现这一双重转化,欧盟委员会分别在2020年1月14日和2020年3月10日出台了“欧洲绿色新政投资方案”[3](European GreenDeal Investment Plan)和《欧盟新产业战略》(A New Industrial Strategy for Europe)[4],在资金和产业政策方面,为欧盟经济发展提供支持。这些文件勾勒了欧洲未来经济发展的基本目标,可以看作是欧洲持续推动经济复苏,引领全球经济发展的核心政策性文件。。

(一)经济欧洲 

1. 气候转型

气候变化问题一直是欧盟持续关注的中心议题,持续推动气候转型,是欧洲经济转型和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关键。根据《欧洲绿色新政》的要求,新一届欧盟委员会的首要目标将是实现气候转型,它的途径是通过转化欧洲经济模式,实现可持续发展,其主要内容分为三个层次,其一是提高气候行动的目标预期,其二是制定并实施全面升级的气候政策,其三是出台可持续欧洲投资方案,为走向气候转型提供资金支持。

欧盟在2018年出台了《欧洲为实现繁荣、现代、具备竞争力的气候中立经济的长期战略构想》[5]中,为在2050年实现气候中立设定了长期战略规划,这一战略规划将构成欧盟向《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缔约方会议提交气候行动长期战略的基础。新一届欧盟委员会计划在此基础上,推进欧洲气候立法,加速推进温室气体减排。

为了实现这一野心勃勃的气候目标,欧盟气候新政文件从七个方面做了政策规划,其大致内容包括:一是发展清洁、可负担的安全能源。二是工业升级,发展清洁和循环经济。三是推进节能高效地实现建筑物建造和翻新。四是加快实现可持续的智慧出行。五是建设公正、健康、环境友好的食品体系。六是保存和恢复生态系统和生物多样性。七是通过零污染,实现无公害环境。

欧盟绿色新政是经济发展战略,这意味着通过大规模的公共和私人投资,来带动整体经济的转型升级。因此,如何为气候转型提供资金配套,完善气候转型的融资体系,就成为气候转型顺利实现的重点。根据2020年1月14日出台的欧洲绿色新政投资方案,也叫可持续欧洲投资方案(The SustainableEurope Investment Plan),欧盟计划从三个维度,为气候转型提供支持。其一是融资方案。其二是赋能方案。其三是实际支持方案。委员会会在可持续发展项目的规划、设计和执行方面为各国政府和项目推动者提供帮助。

良好的政策离不开有效的动员、实施和监督机制。为了动员民众参与,提高政策认知度和接受度,欧盟委员会将于2020年第三季度发起《欧洲气候公约》(European ClimatePact),从三个方面跟公众互动:1)鼓励信息公开,保障公众对于气候变化、环境恶化威胁和挑战及其应对措施的知情权;2)保障公众言论表达的公开和虚拟空间,保障公众个人和集体行动权;3)保障草根组织就气候变化和环境保护发起倡议权。充分利用各种公民对话和集会机制,吸收民意,加强互动,确保政策顺利实行。

2. 数字转型

数字技术正在深远改变人类生活,数字转型将构成欧洲的又一次工业革命,数据是这场转型的中心。相对于中国和美国,欧洲的数字转型建设起步较晚,并且无法匹配中美在数据量和资金流方面的优势。为促进欧洲数字经济发展,并确保欧洲数字安全,欧盟在数字转型方面采取了两条腿走路的方案,即一方面通过产业政策和投资,促进“数字欧洲”建设,推动释放欧洲经济发展的潜能和活力,另一方面,为了确保“数字主权”,加强欧盟在数字经济领域的监管,建设“意义”(purpose)导向的数字欧洲,凸显跟存在市场、规模和资金优势的中美两国的差别。

新一届欧洲委员会上台后不久便发布了《塑造欧洲的数字未来》[6]的通讯文件,对未来五年欧洲数字经济发展做出了系统规划。此外,冯德莱恩欧委会还将数字转型与气候转型有机结合、相辅相成、相互促进。《欧洲气候新政》的通讯文件指出,数字转型将为欧洲发展提供无限潜能,它是绿色新政目标实现关键推动因素。数字化为对空气和水污染、能源和自然资源使用的远程监控提供机遇,通过宽带网络、数据中心、信息和通信技术,提高能源使用效率和循环经济表现,人工智能、5G、云计算、边缘计算、物联网,为加速应对环境变化的政策效果提供了很大便利。

在发布《塑造欧洲的数字未来》通讯文件的同时,欧盟委员会还发布了《欧洲数据战略》和《人工智能白皮书》,在委员会看来,这是塑造欧洲数据未来的第一步。《欧洲数据战略》明确提出,数字欧洲建设的目标是创建一个单一的欧洲数据空间。为此,欧盟委员会提出了欧洲数据行动的四个支柱:一是建立数据存取和使用的跨部门管理框架,二是增加数据投资,强化欧洲占有、使用和处理数据的能力和基础设施,三是加强技能培训,增强个人和中小企业数据使用的技术和能力,四是在欧洲战略部门和公共利益领域,建立共同欧洲数据空间。

作为数字服务基础服务提供者,5G在未来欧洲经济社会发展中扮演着关键角色,将构成数字欧洲的基石。2020年1月份,欧盟委员会发布《5G配置安全工具箱》[7]。该文件列出了一系列减少5G网络风险的战略和技术措施,对5G设备供应商和5G服务运营等都做出了具体规定。该文件要求各成员国于2020年4月30日之前,落实5G 工具箱要求的相关措施,并于2020年6月30日之前提出一个联合报告,以便为后期行动提供参考。

2020 年2月19日欧委会出台《人工智能白皮书》,肯定了以投资和监管为双重导向的发展规划,并明确指出,欧洲人工智能发展方向是将其技术和工业优势与高质量的数字基础设施和基于其基本价值的监管框架结合起来,成为《欧洲数据战略》规定的数据经济及其应用创新的全球领导者。在此基础上,它可以发展一个人工智能生态系统,为整个欧洲社会和经济带来技术效益。这一生态系统又被分为“卓越生态系统”和“信任生态系统”两方面,前者应对欧洲人工智能的产业发展,后者设定欧洲人工智能的监管框架。

3. 欧洲产业战略

2019 年3月,欧洲理事会在倡导实现更深层次的单一市场的同时,号召欧盟制定全方位的、长时段的欧盟产业政策战略。新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自己的《施政纲领》中,回应了这一倡议,并通过出台《欧洲产业战略》,给予具体落实。新出台的的《欧洲产业战略》为欧洲产业发展设定了三个目标,第一是维持欧洲企业的全球竞争力,确保欧盟内部和全世界范围内的公平竞争,第二是在2050年实现欧洲气候中立,第三是塑造欧洲的数字未来。

由此看出,《欧洲产业战略》将成为欧盟实现两个经济转型目标的重要政策手段,其中的主要行动方案包括:第一,出台《知识产权行动方案》,维护技术主权,促进全球公平竞争,防止知识产权剽窃,优化绿色和数字转型的法律框架;第二,重新评估欧盟竞争规则,以适应双重转型的经济需要;第三,为促进欧盟范围内和全球的公平竞争,实施必要的贸易保护机制,就外国补贴对单一市场的扭曲问题,在2020年中期出台一个白皮书,并在2021年提出进一步的法律应对措施;第四,为实现气候中立目标,制定综合性的应对方案,对能源密集产业进行现代化和无碳化改造,支持发展可持续的智慧运输产业;第五,出台《关键性原材料行动方案》(Action Plan onCritical Raw Materials)和《欧盟医药战略》(EU Pharmaceutical Strategy),确保欧洲的产业和战略自主。

(二)社会欧洲 

在坚持经济发展优先的同时,欧盟并没有遗漏社会保护,而是同时提出维护社会市场经济原则,在保持竞争力的同时,发挥社会政策的兜底效果,从而为实现欧洲的长期发展奠定基础,这使得“社会欧洲”成为欧盟新政的重要组成部分。

为了建设“社会欧洲”,欧盟计划从以下方面展开行动。一是发布《年度可持续增长战略》。2019年12月17日,欧盟委员会发布《年度可持续增长战略》(AnnualSustainable Growth Strategy)[8],对这一新的经济增长模式做出了详细规定。它在跟欧洲绿色新政的施政重点保持一致基础上,规划了欧盟年度经济和就业政策战略。二是设立公正转型机制。2020 年1月14日,欧盟委员会在公布欧洲绿色新政投资方案的同时,明确提出其公正转型机制(Just Transition Mechanism, JTM),专门针对那些最受影响地区的应对策略,以确保转型能够按照区域、产业、人口分布,帮助成员国和地区因地制宜地制定转型计划,为那些高度依赖化石燃料或者碳原料的地区和产业、转型中的弱势公民和工人提供帮助,包括技能训练培训、低能效的住房,解决后者就业和基本生存保障问题。三是实施《欧洲社会权利支柱》。2020年1月14日,欧盟委员会发布《为公正转型打造强大的社会欧洲》(A Strong SocialEurope for Just Transitions)的通讯文件。该文件既是委员会落实实现欧洲绿色新政,打造新经济发展模式所应实施的社会政策,也是实施欧洲社会权利支柱的行动方案。四是开启最低工资磋商。冯德莱恩欧委会在2020年1月14日发布《为公正转型打造强大的社会欧洲》的通讯文件同时,还根据TFEU(Treaty on theFunctioning of the European Union)第154条的规定,开启了最低工资第一阶段的磋商(First phaseconsultation of Social Partners under Article 154 TFEU on a possible actionaddressing the challenges related to fair minimum wages)程序[9]。

(三)民主欧洲 

荷兰历史学家卢克·范·米德拉尔(Luuk van Middelaar)曾指出,欧盟制度是去政治化、议会体制和峰会体制的叠加,三个体系的矛盾,让欧盟政治制度运作困难重重。由于三个机构的运作逻辑完全不同,欧盟日益复杂的政治结构,导致治理机制运作不畅。以欧盟委员会为中心的技术治理逻辑,要求发挥欧盟委员会在谈判和规则监管方面的协调作用,以欧洲议会为中心的政治治理逻辑,要求发挥欧洲议会的民主机制作用,它能够通过议会议员的多数统一,来组建统一的欧洲政府,来替换主要发挥协调职能的欧盟委员会,以欧洲理事会为中心的政治治理逻辑,则要求建设以欧盟各成员国元首为主的决策机制,欧盟委员会在该机制下,仅仅是欧洲理事会的秘书处,主要作用是支持和执行欧洲理事会的决策[10]。

此外,为了解决困扰欧盟机构运作的制度僵局,冯德莱恩任职后提出,欧盟经济治理必须跟民主问责同步展开,加强欧盟机构跟欧洲公民的联系,是赋予欧盟机构正当性,以及欧盟政策可接受性的重要过程。为此她要求欧盟委员会加强跟欧洲议会的议事协调,要求委员会负责经济事务的委员在“欧洲学期”(European Semester)周期的所有关键步骤,都必须跟欧洲议会汇报。除此之外,欧盟委员会还计划加强更成员国联系,通过跟成员国议会、社会伙伴和普通公民的定期对话,消除人们对欧盟机构“官僚性”的误解。

本届欧盟机构促进民主欧洲的重要日程是召开欧洲未来大会。召开欧洲未来大会的想法来自于法国总统马克龙。2019年4月,在欧洲议会选举前夕,马克龙呼吁在2020年启动为期2年的关于欧洲未来的大讨论,建议在2020年下半年德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时就政策领域展开讨论,并于2022年上半年法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时结束这场讨论。2019年7月16日,在自己当选欧盟委员会主席的陈述中[11],冯德莱恩提议召开为期两年的欧洲未来大会,期望为未来欧盟的深度整合打下民主基础。在这之后发布的施政宣言的 “推进欧洲民主”部分[12],冯德莱恩将欧洲未来大会视为增强欧洲民主的契机。欧洲理事会、欧洲议会先后发表声明,表达了对该想法的支持。

2019 年11月26日,法德两国联合发布的《欧洲未来大会关键议题和指导纲领备忘录》[13],赞成新一届欧盟委员会提出的在2020至2022年间召开欧洲未来大会的倡议。2019年12月12日欧盟领导人峰会期间讨论了欧洲未来大会的想法,并在决议中[14]表示会委托克罗地亚在其轮值主席国期间就欧洲理事会在该会议中的内容、范围、组成和功能等做出界定,并以此为基础跟欧洲议会和欧盟委员会沟通。

2020 年1月22日,欧盟委员会发布通讯文件《欧洲未来大会工作构想:欧盟委员会的贡献》中[15],在法德备忘录和欧洲议会决议基础上,详细阐述了欧盟委员会对于欧洲未来大会的想法。欧盟委员会提议在2020年5月9日欧洲日召开会议。2020年是《舒曼宣言》签署70周年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75周年。由于启动仪式处于克罗地亚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期间,启动仪式计划在杜布罗夫尼克举行,但后来受疫情影响,启动日期推迟到下半年德国轮值主席国期间。每个轮值主席国可以在轮值期内,在各自国家首都之外的地方举行一次主题会议,以表明欧洲未来大会的地方性质,展现理事会在其中发挥的积极作用。2022年上半年,在法国担任轮值主席国期间,将整合整个辩论的结果和政策建议,并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四)全球欧洲 

欧洲共同体建立之初,主要聚焦在经济领域。但随着欧洲经济的深度融合,尤其是在单一市场日益巩固和欧元开始使用之后,欧洲日益强大的经济力量开始产生政治影响。在此背景下,欧盟多元主义的外交立场、规范主义力量的全球影响力,使得它成为全球政治的主要行动体。2008年以来,受金融危机、主权债务危机、乌克兰危机、英国脱欧、难民涌入等一系列事件的影响,欧盟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追求全球影响力变成遥不可及的奢望[16]。2019年以来,随着新一届欧盟领导人上台,“全球欧洲”的理念又开始泛起。在2019-2024年战略议程中,欧洲理事会指出,欧盟必须通盘考虑并处理内外挑战,而冯德莱恩更是声称本届欧委会将是“地缘政治委员会”,并谋求更具战略性和主动的对外行动立场和方案。

2014 年,作为欧盟委员会主席候选人的容克,曾在欧洲议会宣称,如果他当选欧盟委员会主席,他将把欧盟委员会打造成一个“政治的委员会”。在担任欧盟委员会主席的任期内,他也确实践行着自己的承诺,通过强化欧盟的政治责任,更好回应欧洲公民的利益诉求,确保欧盟更紧密的统一和强大[17]。而在自己的施政纲领中,新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指出,欧洲必须更加富有野心、更具战略性和主动性。为此,她将自己的欧盟委员会命名为“地缘政治委员会”。

在给新任欧盟外长何塞普·博雷利的委任状中[18],冯德莱恩透露了地缘政治的具体内容,为了打造一个更具战略性、更加主动和更团结的欧盟,她委任何塞普· 博雷利重点从事如下几项工作:1)更加快速和高效地应对全球问题,为此应当克服外交政策决策的一致同意的投票规则,根据欧盟条约的相关条款规定,在提出倡议的时候,在共同外交和安全政策的某些领域,采用特定多数的投票规则。2)更好地联结欧盟内政政策和外交政策,建立外交政策周报制度,确保欧盟对外行动变成欧盟决策过程的战略部分;3)在未来五年,建立真正的欧盟防御同盟。4)战略性地使用欧盟对外援助,确保实现欧盟的政治目标,增强欧洲在世界上的领导力和影响力。

由此可见,冯德莱恩对于地缘政治委员会的理解有三个特点,其一是改善欧盟共同外交和安全政策决策机制,改进欧盟外交政策决策方法,实现更加统一的欧盟外交决策,实现内外一致的政策沟通,其二是强化软实力外交,继续在全球推广欧盟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其三是精准使用硬实力手段,在关乎欧盟利益的场合,做出更加强势的回应。如果说地缘政治在其原初含义上,指的是地理因素和国家外交政策的互动,那么对冯德莱恩而言,地缘政治意味着根据全球经济和军事实力配置,以及国家间的力量平衡,综合使用各种外交政策和手段的战略和策略,对欧盟而言,这意味着在超国家层面,通过有限的力量手段,维护它所代表的欧洲地理区域的整体利益。

欧盟也意识到,后冷战时代的和平红利基本用尽,欧盟不可能继续在美国的荫庇下,聚精会神搞经济,一心一意促生产。为了维护欧盟利益,必须学会使用硬实力的语言。根据对新一届欧委员工作文件的分析,可以看出,欧盟计划从四个方面开展硬实力外交工作,一是在维护欧盟经济利益方面趋于强硬,必要时动用惩罚和强制手段,二是在安全和防御领域,变得更加自主,最终形成欧洲防御联盟,三是更加积极主动从事周边外交工作,四是开展更具欧盟特色的大国外交。

三、结语:评估与展望       

在自己任职听证的声明中,新任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曾指出,欧洲面对的是一个高度复杂和不确定的世界,美国的国际领导角色不再是确定的,中美俄的地缘政治竞争使得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正被权力政治的逻辑所挑战,从而制造了一个更加不确定和充满冲突的国际环境。权力政治的回归,不仅意味着国际法被颠覆,而且意味着贸易、科技和金融都被用作国际竞争的手段,变成了政治的武器[19]。

面对大国竞争时代的回归,欧洲如何选择?对此,博雷利答案是“更精准地使用欧盟的力量”。他指出,欧洲不可能从世界舞台中退却,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过着太平盛世的生活,事实上,所有的地缘政治变动都跟欧洲息息相关,在一个相互连接但又高度竞争性的时代,如果欧洲不行动,将在未来的新世界中变得无足轻重。在这方面,欧洲的问题不是缺乏力量,而是缺乏集中使用力量的政治意志[20]。同时,他也坦承,欧洲的力量不可能遍布全球所有角落,而是必须更具欧盟的实力,清晰定义自己的政治目标。

在此背景下,结合欧盟主要机构和各大国的政策、言论和行动,我们可以将“欧洲新政”的战略和政策内容,视为回应大国竞争的欧盟方案。该方案以气候转型和数字转型为先导,通过大规模的投资和产业政策激励政策,来解决欧洲经济增长停滞的问题。该方案同时提出“可持续的竞争性”的经济社会原则,通过强化社会保障措施,维护欧洲社会市场经济原则,确保经济转型的公正性。二者的结合,使得欧盟经济和社会转型呈现出 “使命驱动型”的经济发展模式,以便实现经济和社会政策的高度融合[21]。与此同时,为了增强欧盟机构民主性,确保欧盟政策的有效实施,欧盟试图通过欧洲未来大会的方式,激活欧盟机构和各成员国社会伙伴和普通公民的民主联系。由于新任欧盟委员会内外贯通的政治思路,这些所有的政策议题,都同时具有外部意涵,它旨在回应地缘政治竞争时代的战略挑战,通过精准地使用欧盟的力量,维护欧洲的贸易和经济利益、政治和安全利益,它的最终目标是进一步实现欧盟 2016年全球战略所提出的“战略自主”。

对欧盟“新政”的评估,需要注意两个方面。第一,欧盟意在回应大国竞争的话题,但提出的方案却跟传统的大国竞争完全不同。它仍然建立在欧盟理性主义、合作主义、多边主义的价值立场上,试图用规则来约束和限制恶性竞争。这一立场,完全是基于欧盟自身实力所做的选择,它试图变被动为主动,根据自身需要和战略目标设置优先议题,从而化解欧盟夹在中美俄势力之间的尴尬地位。对于“战略自主”的追求,意味着欧盟不会完全屈从或倒向任何一方,而是会根据自己利益和形势变化,根据议题设定情况作出灵活调整。

第二,需要看到,尽管欧盟为自己规划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行动日程,但它们在实际施行中,仍然受到欧盟机制运作的诸多困扰,取决于欧洲主要机构间、欧盟跟成员国之间的权力博弈,欧盟主要大国跟其他国家之间的利益博弈、欧盟外部环境瞬息万变的变化,随时可能中断既定的行动轨道。受此影响,欧洲能否凭借强大的政治意志实现突破,还是最终无法弥合“能力—期待”的落差[22],从而使得所有的恢弘规划,最终由于有限能力和内部分歧而无法兑现,仍然有待于继续观察。

[1]陈新:《冯德莱恩能否带领欧盟走出危机阴影》,《人民论坛》,2019年第30期,第122-124页。

[2]https://ec.europa.eu/info/strategy/priorities-2019-2024/europe-fit-digital-age/shaping-europe-digital-future_en.

[3]https://ec.europa.eu/regional_policy/en/newsroom/news/2020/01/14-01-2020-financing-the-green-transition-the-european-green-deal-investment-plan-and-just-transition-mechanism.

[4]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detail/en/ip_20_416

[5]A Clean Planet for all: A European strategic long-term vision for aprosperous, modern, competitive and climate neutral economy, https://ec.europa.eu/clima/policies/strategies/2050_en.

[6]https://ec.europa.eu/info/strategy/priorities-2019-2024/europe-fit-digital-age/shaping-europe-digital-future_en.

[7]https://ec.europa.eu/digital-single-market/en/news/secure-5g-deployment-eu-implementing-eu-toolbox-communication-commission.

[8]2020 European Semester: Annual Sustainable GrowthStrategy, https://ec.europa.eu/info/publications/2020-european-semester-annual-sustainable-growth-strategy_en.

[9]https://ec.europa.eu/social/main.jsp?catId=522&langId=en&moreDocuments=yes.

[10]Luuk Van Middelaar, Alarums & Excursions: Improvising Politics on theEuropean Stage, Liz Waters trans., Newcastle: Agenda Publishing, 2019, pp. 5-9.

[11]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detail/en/SPEECH_19_4230.

[12]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sites/beta-political/files/political-guidelines-next-commission_en.pdf.

[13]https://www.politico.eu/wp-content/uploads/2019/11/Conference-on-the-Future-of-Europe.pdf.

[14]https://www.consilium.europa.eu/media/41768/12-euco-final-conclusions-en.pdf.

[15]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detail/en/ip_20_89.

[16]Lizza Bomassi and Pierre Vimont, Reimaginign a Global Europe, CarnegieEurope, 11 December 2019, https://carnegieeurope.eu/2019/12/11/reimagining-global-europe-pub-80554.

[17]Hussein Kassim and Brigid Laffan, The Juncker Presidency: The ‘PoliticalCommission’ in Practice, The JCMS Annual Review of the European Union in 2018,Volume 57, Issue 51, pp. 49-61.

[18]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commissioners/sites/comm-cwt2019/files/commissioner_mission_letters/mission-letter-josep-borrell-2019_en.pdf

[19]https://multimedia.europarl.europa.eu/en/hearing-of-josep-borrell-fontelles-high-representative-vice-president-designate-of-the-european-commission-opening-statement_I178140-V_v.

[20]Josep Borrell, Embracing Europe’s Power, Project Syndicate, 8 Feburary,2020, https://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embracing-europe-s-power-by-josep-borrell-2020-02.

[21]Mariana Mazzucato, Europe’s Greenl Deal Could be the Most Important in aGeneration, Financial Times, 11 December 2019, https://www.ft.com/content/2f5bbdf6-1aab-11ea-81f0-0c253907d3e0.

[22]Christopher Hill, The capability–expectations gap or conceptualisingEurope's international role, Journal of Common Market Studies, Vol. 31, 1993,pp. 305–328.